第三十三回 清高宗一平西域 博學士再定伊犁
話說皇太后步行禱雨,至誠格天,果然甘霖渥沛,京師人民無不歌功頌德。高宗叫把禱雨文敬謹收藏,爲聖清一朝家法。
從這一年經過了大旱,倒一竟年豐人壽,海宴河清,過著太平日子。這一年,是乾隆十九年,邊臣奉稱:“准部群酋自相吞併,阿睦撤納兵敗地喪,率衆來歸,請旨定奪”等語。高宗喜道:“朕正愁沒事做,恰好他來,真是巧不過的事。”隨提筆批道:“阿睦撒納向化來歸,深堪嘉尚,著即護送來京。欽此。”此旨去後,不過一月開來,阿睦撒納就到了,傳旨召見。這日,高宗臨御太和殿,滿漢各大臣盡都隨侍,冠裳齊楚,翎頂輝煌,丹墀兩旁,滿站著帶刀侍衛,氣象很是嚴肅。理藩院大臣帶進阿睦撤納。高宗見他軀幹雄偉,相貌猙獰,知道不是等閒之輩,暗付:伊犁這一塊土地,看來就著落在此人身上。阿睦撒納叩頭俯伏,倒也虧他,照著儀注不曾錯誤。高宗道:“你與達瓦齊原是一個部落麽?”阿睦撒納道:“不是,臣是拉藏汗之孫,丹衷之子,策妄那布坦的外孫子。十年前准部內亂,臣循著部血公論,擁戴噶爾丹小兒子策妄達什爲汗,達瓦齊與臣原是同事,後來策妄達什遇了害,部衆都推臣爲汗。臣不願做,轉讓給達汗齊。小策零的孫子濟噶爾爭奪汗位,發兵來攻,達瓦齊連打敗仗。臣又替他劃了個奇計,把濟噶爾剪除,使他能夠安居伊犁。臣自率部衆,還兵雅爾,攻取都爾伯特,開疆拓土,原與他毫不相關,誰料他妒忌起來,竟發兵攻臣。弄得臣國亡家破,只得投奔大皇帝。”高宗道:“歸化本朝,你這個人總算還識時務。你們准部裏頭人,到本朝歸化的,也已不少,前回達什達瓦死了,他的宰桑薩喇爾,率碩部衆千戶來降。達瓦齊之亂,杜爾伯特、台吉、三車棱等也率三千戶來降,朕一一恩養,都與自己人一般看待。”阿睦撒納道:“大皇帝天恩,把臣收做一名小卒,伊犁有起兵事來,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”高宗道:“准部共有多少戶口?”阿睦撤納道:“原本是四個部落,現在都歸併了,共計二十多萬戶,六十多萬口。內分宰桑六十二個,新舊鄂拓二十四個,昂吉二十一個,集賽九個。”高宗道:“宰桑就是管事官,我是知道的。鄂拓、昂吉、集賽,都是些什麽?”阿睦撒納道:“鄂拓就是汗的部屬,昂吉就是各台吉的分支,集賽是專辦供養喇嘛事務的。”高宗道:“准部人民,剽悍善戰,如果統馭得人,倒也是很好的一支兵呢。”阿睦撒納道:“大皇帝如果要取伊犁,臣情願充當前部。各盟台吉,都是臣的故舊,一見臣兵,定都解體。”高宗大喜,就降旨封阿睦撤納爲親王,把他帶來的兩個台吉,也都封了郡王之職。阿睦撒納異常感激。
次日會集群臣,商議出兵計劃。群臣面面相覷,都不敢輕發議論。高宗見了,沒好氣向衆人道:“西陲逆准,猅揄其性,封系其能。這幾年以來,覆青海,戕拉藏,逐土爾扈特,並都爾伯特,凶德彰聞。致我祖宗,旰食仄席,戍塞防秋,中國耗弊得要不的。皇祖皇考屢集廷議,皆有此賊不滅天下不安之諭。
現在他們蠻觸蝸爭,正是咱們的好機會,正宜乘時大舉,雪兩朝之憤,復九世之仇。怎麽你們都鋸嘴葫蘆似的,一個都不開口。”衆人都道:“伊犁地勢奇險,雍正九年,博克托領都爲深入,受了大虧,臣等爲此不敢主張。”高宗道:“現在時勢,與雍正時候大不相同。阿睦納撤,是彼處人,人情地勢都很熟悉,他又情願充當前部,如何又會吃虧呢。”只見一人越衆道:“聖上明見萬里,所論極是,天時人事相遇而來,趁此用兵,一勞可以永逸。”衆視之,乃是孝賢皇后的妹婿,大學士傅恒。
高宗喜道:“還是咱們倆合得來,你看出兵今年好還是明年好。”傅恒道:“忙不在一時,現在先預備起來,且待過了年,秋高馬肥,再出兵也不遲。”和珅附和道:“傅恒之見,與臣相合。”高宗大喜,當下議定明年八月大軍出塞。於是飭八旗兵士,逐日南苑操練,旌旗蔽日,金鼓喧天,劍影刀光,槍林箭雨,軍容十分煊赫。正是:萬里橫戈探虎穴,三杯拔劍舞龍泉。
隔不上一個月,熱河都統奏報到京,稱說准部驍將瑪木特單騎來歸。高宗詢問阿睦撤納,阿睦撤納道:“瑪木特是達瓦齊愛將,智謀出衆,武藝勝人,如果來歸,准部是沒有人了。”高宗道:“等他到了,咱們再慢慢地商量。”說著,人回:“各省解到箭簇、箭杠、藤牌、衣甲等各種軍用東西,工部驗過不錯,都已收入庫了。蒙古各王公投書理藩院,都請從征,請他們代奏呢。”高宗笑問阿睦撒納道:“人情這麽踴躍,伊犁這一塊土,看來是咱們的了。”阿睦撒納道:“伊犁能夠隸屬清朝,濡沫大皇帝德化,也是伊犁人民的福氣。”高宗大樂。
一日報說瑪木特到京,高宗立刻召見,詢問方略。瑪木特指畫准部形勢如在目睫,並道:“秋深時光,咱們馬肥,他們的馬也肥。不如春月裏,趁他們未備,就發兵出塞,倒可以一舉成擒。不然,塞外地勢廣漠,萬一得了消息先期逃走,咱們去倒撲了個空,我來他去,我去他來,事情幾時能夠了呢。”
高宗道:“你要我春月裏就出兵麽?”瑪木特道:“早點子出兵,便宜些兒。”高宗召問阿睦撒納,阿睦撤納也沒甚異議。
瑪木特又獻計道:“准部東境的額爾齊斯河,原與中國接界的。那中國一邊杜爾伯特地,近接阿爾泰山,土質肥沃,很可以屯田備餉。”高宗深然其說,就授瑪木特內大臣之職。
明年二月,下旨兩路出師,北路一軍、命班第爲定北將軍,阿睦撒納爲副將軍,駙額科爾沁親王色布騰、郡王成袞羅布、內大臣瑪木特爲參贊;西路一軍命永常爲定西將軍,薩賴兩爲副將軍,郡王班殊爾、貝勒劄拉豐阿、內大臣鄂容安爲參贊。
兩路大軍,兵各二萬五千,馬各七萬匹,糧各兩個月。西路出巴裏坤,北路出烏裏雅蘇台。都派副將軍爲前部先鋒,浩浩蕩蕩,直向准部進發。正是馬援聚殿前之米,張華推局上之秤。金塊分頒,牙璋大起。前麾所指,神鬼效靈。列陣齊呼,風雲變色。軍聲如雷動,兵甲自天來。噓氣成春,融盡陰山之雪;行師如雨,洗清絕塞之沙。這兩位副將軍,都是准部渠師,建著舊纛前進,各部落望風崩角,勢如拉朽摧枯。出塞二三千里,從沒有開過一回仗。最奇怪不過,是那萬里平沙的瀚海,竟會得著大雨,人馬都不饑渴。都耿尉拜泉疏勒,薛將軍安抵天山,巧不巧呢。自乾隆二十年二月中出兵,到五月初頭,首尾不過八十日,兩軍已經會著了。西北兩帥,把營紮在博羅塔拉河濱上。都派遣軍弁往前哨探,一時回報:“從這裏到伊犁,不過三百多裏路,達瓦齊聽得我軍壓境,慌做一團,現在派遣親信兩宰桑,出外徵兵,自己率了一萬宿衛親兵,走保格登山去了。”兩帥齊問:“格登山離這裏有多少路?”那軍弁回道:“在伊犁西北一百八十裏,地勢很是險峻。現在達瓦齊在那裏阻淖爲營,倒很負固呢。”兩帥傳令,拔營前進。風馳雨驟,一瞬間,早渡過了伊黎河。正是險越飛狐,雄矜射虎。卻貳師之賂,洗馬臨川;屯充國之田,馳車挽粟。嚇得達瓦齊不戰自遁。清兵如何肯舍,晝夜窮追,追得達瓦齊急急如喪家之犬,茫茫如漏網之魚。因念烏什城回酋霍吉斯,平日跟自己要好,遂往相投。誰料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霍吉斯已接著法帥檄文,不敢藏匿,把達瓦齊縛送清營。兩帥大喜,休兵三日,即便奏凱回京。
卻說高宗連接兩帥紅旗捷報,樂得心怡志得,意暢神酣。笑向傅恒道:“咱們兩個見識,究竟高人家一等。興師時,滿朝人都說途遙地險,沒什麽便宜的,只有你贊助我,現在究竟是勝了,你這贊襄功勞,可也不校”傅恒道:“這是皇上睿謨,國家景運。臣有何功。”和珅超前道:“取威定霸,拓土開疆,都是國家非常大喜事。皇上倒總要顯輝顯輝,才不負這回勝仗呢。”高宗道:“你要我怎樣顯輝?”和珅道:“准夷這一部落,仁廟憲廟也屢欲滅掉他。現在皇上紹述先志,成就了這大功,祖宗在天之靈,諒總也歡喜。俘囚到京,很宜行那獻俘大禮,熱熱鬧鬧。賞賜微臣也見一個大世面。”高宗道:“倒是你想得周到,這果然省不來的。”隨飭工部備辦一切。
這日,凱旋軍到京,高宗大排法駕,臨御午門樓。定北、定西兩將軍、兩副將軍,並從征各參贊,都戎服佩刀,押達瓦齊到駕前,叩頭兒請旨。高宗瞧達瓦齊跪伏在地,瑟瑟縮縮,宛如一頭臨宰的綿羊,笑道:“你也是一部之長呀!怎麽見了朕,就這個樣子了?”達瓦齊嚇得一聲兒不言語,只是叩頭。
高宗笑向左右道:“瞧他那樣子,也怪可憐兒。”隨傳旨赦其一死。達瓦齊叩頭謝恩。
次日,論功行賞,首獎大學士傅恒襄贊之功,加封爲一等公,封定北將軍班第爲一等誠勇公,副將軍薩賴爾一等超勇公,副將軍阿睦撤納已封過親王,晉封爲雙親王,食親王雙俸。其余從征將弁,盡都加恩封賞,不及備敘。
阿睦撤納受著高宗特別知遇,在理自應感恩圖報。無奈他胸懷大志,居人籬下,終覺不很自在,就百計千方鑽路子,想回准部去。探到和珅是高宗心腹,說的話十件有九件依從,於是虛心下氣,結交和珅。不論什麽心愛的東西,和珅說一聲要,立刻就送過去。和珅覺著阿睦撒納這個人,十分知趣可愛,就在高宗前,常常替他講好話兒。阿睦撒納又放出手段,遍交部院大臣,部院大臣也沒一個不同他要好。阿睦撒納知道時機已熟,這日就到和珅家裏,托他替自己遊說。和珅道:“你這壞東西,想回舊部去,不是要反叛朝廷麽?”阿睦撒納大驚失色,忙起身辯道:“這個我如何敢!我受著大皇帝天恩,感還感不盡,哪里敢萌異念。不過在這裏,水土不很服,常常三災五難病著,你老人家也瞧見的。想家去住一二年,無非是調養過子的意思。”和珅笑道:“說一句玩話兒,就嚇得這個樣兒,虧你還算是准部英雄呢。”阿睦撒納道:“你老人家確是句玩話,在不知道的人聽了,只道我真個有這麽一顆心了,怎麽不要嚇呢。”和珅大笑。阿睦撒納見和珅快活,隨道:“最好你老人家今兒就替我奏一聲。”和珅道:“那也只好瞧機會,碰的不巧,反要誤事呢。”阿睦撒納稱謝而去。
當下和珅入朝,乘便就奏:“伊犁地勢遼闊,民情強悍,夷地人員每因情形不熟,諸多誤事。依臣糊塗主見,夷人地方,還得夷人去治。”高宗道:“倒是你提醒了我,前兒派出去幾個人,他們當著朕,雖然不敢說什麽,瞧他們樣子,愁眉苦臉都似不很高興,保不住背地裏還抱怨呢。朕正想改個法兒,以後只把犯罪人員,充發那邊去當差,餘外的都不派遣,免得人家背地裏抱怨。但一時也找不到許多罪員。現在你既然有主見,好極了,說出來,咱們大家商酌商酌。”和珅道:“阿睦撤納心術倒很誠實,歸化以來,辦理各事,都還肯盡力。奴才想那邊是他的舊部,派了他去,總比別個要強一點。”高宗道:“阿睦撒納靠得住麽?”和珅道:“大致還靠得住的。”高宗道:“天山南北路,朕的初意,原要分封他們。後來,傅恒說了准部天性好亂,蠻爭蝸觸,保不住又要多事,因此就擱下了。”
和珅道:“衛拉原是四部,綽羅斯治伊犁,和綽特治烏魯木齊,都爾伯特治額爾齊斯,土爾扈特治雅爾,這四個部落,各君各土,各子各民,原是不相統屬的,倘然沒有台吉汗,伊犁也再不會做四部盟長的。皇上既然不利他的土地,要與滅繼絕,大大加一番思。依奴才淺見,也不必再封盟長。”高宗笑道:“何消說得!誰又願再封盟長,那不是又弄出一個吳三桂來了麽?”和珅忙道:“阿睦撒納忠厚得很,大非三桂可比。”高宗道:“吳三桂在朕手裏,也不會反的。彼時皇祖也太把他擡高了,一半是寵壞的呢。”和珅道:“奴才聽外面人講吳藩造逆都是他寵妾陳圓圓的主意。”高宗道:“說起陳圓圓,朕還藏有一軸她的小影呢。花明雪豔,真不愧是個美人兒。”和珅道:“皇上珍藏之品,諒總不會錯的。可惜奴才沒福,不能夠瞻仰。”高宗道:“那也沒甚要緊,你要瞧,我就叫人去取來。”和珅叩頭稱謝。高宗隨遣一太監去龋一時取到,打開同看,和珅讚不絕口。高宗道:“你既然贊她,就題幾首詩詞也好。”和珅道:“這個奴才可不敢。”高宗問他何故。和珅道:“吳梅村一篇《圓圓曲》,所有意思,都被他說盡了。奴才總湊了出來,也總壓不過他那個去。”高宗道:“什麽《圓圓曲》,聯倒沒有見過。你可還記得?記得就念幾句來聽聽。”和珅領旨,略思量一會,念道:
鼎湖當日棄人間,破敵收京下玉關,慟哭六軍皆編素,沖冠一怒爲紅顔。紅顔流落非吾戀,逆賊天亡自荒宴。電掃青巾定黑山,哭罷君親再相見。相見初經田竇家,侯門歌舞出如花。許將戚裏箜篌伎,等取將軍油壁車。家中姑蘇浣花裏,圓圓小字嬌羅綺。夢問夫差苑裏遊,宮娥擁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采蓮人,門前一片橫塘水。橫塘雙漿去如飛,何處豪家強載歸。此際豈知非薄命,此時只有淚沾衣。薰天意氣連宮掖,明眸皓齒無人惜。奪歸永巷閉良家,教就新聲傾坐客。坐客飛觴紅日暮,一曲哀弦向誰訴。白皙通侯最少年,揀取花枝屢回顧。早攜嬌鳥出樊籠,待得銀河幾時渡。恨殺軍抵書死催,苦留後約將人誤。相約恩深相見難,一朝蟻賊滿長安。可憐思婦樓頭柳,認作天邊粉絮看。遍索綠珠圍內第,強呼絳雪出雕闌。若非壯士全師勝,爭得蛾眉匹馬還。蛾眉馬上傳呼進,雲鬟不整驚魂定。蠟炬迎來在戰場,啼妝滿面殘紅樱。專征簫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車千乘。斜穀雲深起畫樓,散關月落開妝鏡。傳來消息滿江鄉,烏柏紅經十度霜。敷曲伎師憐尚在,浣紗女伴億同行。舊巢共是銜泥燕,飛上枝頭變鳳凰。長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當時只受聲名累,貴戚名豪兢延致。一斛明珠萬斛愁,關山漂泊腰肢細。錯怨狂風揚落花,無邊春色來天地。嘗聞傾國與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。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妝照汗青!君不見館娃初起鴛鴦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。香徑塵生鳥自啼,屟廊人去苔空綠。換羽移宮萬里愁,珠歌翠舞古粱州。爲君別唱吳官曲,漢水東南日夜流。
念畢隨道:“皇上瞧罷,有這樣的珠玉在前,奴才哪里還敢下筆呢?”高宗道:“敍事還算詳明,我瞧也不見怎麽。你家去慢慢兒做,總還能夠強過他。”和珅領旨,少不得叫家下門客捉刀做了,來復旨搪塞,高宗自然歡喜。
這日降下恩旨,把阿睦撤納等分封開去,共計封出四人,噶爾藏爲綽羅斯特汗,沙克都爲和碩特汗巴,雅爾爲輝特汗,阿木撒納爲杜爾伯特汗。大學士傅恒再三諍諫,說阿睦撒納外似誠實,內懷奸詐,縱虎歸山,定爲朝廷大患。高宗如何肯聽。
傅恒沒法,眼看阿睦撒納等四人,陛辭出京而去。才只三四個月,伊犁大臣奏報到來,果說阿睦撒納大有反狀。原來阿睦撒納一到西域,就移檄各部落,自稱准部總汗,把清朝所封的雙親王,副將軍所賜的雙眼翎,寶石頂,悉行丟掉,仍穿著台吉舊服,用著渾台吉菊形篆印,把降清一節事情,瞞得鼓一般的緊,只說自己統率滿漢蒙古兵,來平此地,生殺與奪,獨斷獨行。派駐伊犁的將軍參贊,哪里在他心上。一面又派人到處流言,稱說自己威望如何利害,准回諸部如何畏服。中國要邊疆無事,非封自己爲四部總汗不可。將軍參贊瞧見他這種陰謀詭秘,知道早晚間必有禍事,忙著飛章人奏。高宗見奏,深自懊悔,立刻召傅恒商議。造膝陳辭,奏對十分稱旨,就下恩命,派傅恒西征視師,籌餉調師,遣兵派將。勞了許多的手腳,費了許多的錢糧,總算把阿睦撤納趕了俄羅斯地界去,伊犁全境,依舊隸入清國版圖。高宗脾氣,喜歡的是鋪張揚厲,於是御制了一篇《開惑論》。又在太學裏頭,立碑勒銘。耗子跳入天秤裏,總無非自稱自贊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四回 思傾城聖君側席 平回紇大將凱旋
話說傅恒班師回朝,高宗召見,問了兩個多時辰的話,所談無非是戰爭情形,善後方略。問畢退朝,高宗十分歡喜。此時近侍內監都與朝臣相通,內中有一個裘得祿,是和珅的心腹,當下就到和珅私第裏,告訴他道:“今兒傅中堂陛見,奏對了兩個多時辰,爺歡喜得要不的呢。”和珅忙問降了些甚麽旨意。
裘太監道:“咱們爺降了好些旨意,老傅奏說天山北路是准部,天山南路是回部,准強回弱,回部一竟服屬准部的。自從康熙三十五年噶爾丹打了敗仗,回王阿布都實特自拔來投,聖祖遣人護送他到哈密,才脫去准部的羈絆。阿布都實特的兒子瑪罕木特嗣了位,又被噶爾丹殺敗,擄到伊犁,並將他兩個兒子大和卓木、小和卓木拘在伊犁地方,叫領著回民墾地輸賦,當那苦差使。前年王師定伊犁,就把大和卓木放回舊部,只留小和卓木在那裏。行得好心,沒有好報。阿逆之變,誰料小和卓木竟幫著阿逆,抗拒天兵。現在伊亂蕩平,他竟逃回本部去了。”和珅道:“老傅意思,無非要把全勝之師,移征回部。皇上心下怎樣呢?”裘太監道:“咱們爺倒也不見十分高興,只淡淡地回他道:‘既得隴何必再望蜀呢。伊犁整治得好,也已夠了。’”和珅道:“老傅討了沒趣兒也。”裘太監道:“不承望老傅又講幾句話尹恰碰在咱們爺心坎兒上。”和珅驚道:“竟碰在皇上心坎兒上?哎呀!他這揣摩工夫真不壞。是什麽話呢?你講給我聽聽。”裘太監道:“他說小和卓木的老婆,是回部中絕色女子,名叫做香妃兒。這香妃兒的嫵媚風流,真是天上無雙,人間少有。別的都不奇,她那玉體上,生有一種異香,每逢沐浴之後,水裏頭都是香味。宮監人等爭著藏起來,所以小和卓木把她寵得要不得。咱們爺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,你總也知道。”和珅笑道:“誰又不知當今是風流天子,不然老傅也不會這麽紅呢,多半仗著內眷的勢力。”裘太監笑道:“那個也不必提了,咱們爺聽到香妃兒不假薰沐,遍體芳香,笑得眼睛一條線似的,嘴裏不住地稱有趣,大有不得不止之勢。”和珅道:“竟也有這種奇人!別說皇上,我聽到也饞死了。”裘太監道:“那也容易,你就討差回疆去一趟,不怕不先弄到手。”和珅道:“我可沒這能耐呢。”裘得祿去後,和珅轉了一夜的念頭。次日入朝,就奏請興師征回。高宗道:“兩和卓木,辜恩助逆原屬罪無可活,但聯終不忍不教而誅。已飭將軍兆惠,前往諭意,只要他們畏罪來朝,朕也很不願多事。”和珅道:“夷情叵測,就使回酋一時畏罪,總也要想一個妥善的法子。”高宗道:“妥善法子難得很。你可有麽?”
和珅道:“兩和卓木來了,奴才想就把小和卓木留在京中,賞他一個官職,索性叫他連家眷帶了來,免得再生反復。這是奴才一個兒的糊塗主見,可采不可采,還祈皇上訓示。”高宗樂道:“滿朝文武只有你與朕意見相同,朕也這麽想呢。且待兆惠奏報到了,再慢慢的想法子。”此時高宗銳意用兵,雖在隆冬,不忘習武。每日飭令八旗勁旅,在西苑較射,御前侍衛,也都張弓挾矢,往來馳射,飈發雨驟,氣象異常威武。
這日,近侍奏稱:“一夜北風,西苑裏三海都冰凍了。今年爺沒有御過冰床呢,今兒用不用,請爺旨意。”高宗道:“下雪麽?”近侍回奏:“是陰天兒,怕要下呢,這會子還沒有下。”高宗道:“傳旨他們預備起來,連太后的一併預備著。太后如果高興,伺候她老人家,也樂一天兒。”近侍傳旨去訖。
高宗就到慈甯宮,奏請太后。原來這冰床是高宗獨運匠心造成的樣式,同轎子差不多,用八個人在冰上推挽著行走,其捷如飛,上面劚幬貂座,異常溫暖,真是消寒第一妙品。當下高宗見了太后,笑奏道:“今年天氣暖,三海昨晚才大凍,子臣已叫他們來下冰床,想請太后到那邊樂一天,不知太后賞臉不賞臉。”太后笑道:“難爲你一片孝心,年年陪我這麽玩。只累的他們接駕送駕,寒冰冷凍天氣,跪伏著也怪可憐兒的。”高宗道:“太后至仁極聖,澤及萬物,子臣自當仰體奉行。只是跪接跪送,朝廷體制,國家儀注,臣民分所應爲,倒也不必憐他。”太后點點頭,隨問:“今兒校射麽?”高宗回了一個“是”。太后回向近侍道:“多帶點子東西,我要發賞呢。”高宗道:“又要太后勞心,子臣如何當的起!”太后道:“箭射得好,賞點子東西,也叫他們高興一點子。”當下高宗奉著太後到西苑裏乘坐冰床,校閱騎射,樂了一整天。後人有詩道:
拖床碾出閱冰嬉,走隊橐了五色旗。
黃幄居中奉慈輦,劚幬貂座日舒遲。
車駕回宮,已是上燈時候,近侍呈上兆惠由伊犁遞來奏本一道。高宗拆封瞧時,大略說是“遵旨派遣副都統阿敏圖前往招撫。大和卓木意尚恭順,小和卓木很是倔強,聳令乃兄,起兵抗拒。大和卓木爲弟所惑,現已率衆守險,傳檄各城,互相援助,回戶數十萬,無不風從。揣他們意思,無非因我朝新得准部,反側未定,急切不能用兵,所以敢這麽猖撅。撫局已變,是否可以進兵之處,奴才不敢自專,請旨遵行”等語,高宗瞧畢,心裏倒著實躊躇,要不用兵,香妃決不會到手;要用兵,又怕將帥鹵莽,不能生擒活捉,也是無益。這件事,又未便明降上諭,展轉愁思,毫無善策。這夜連晚膳都沒有好生吃,睡在床上,復去反來,直到天明何曾合過眼。
深宮宵旰,說話的這張笨嘴,實也形容不盡。早有裘太監報知和珅。和珅歎道:“君憂臣辱,要聖上這麽焦勞,都是我們做臣子的過處。”裘太監道:“老和,你有法子,也替咱們爺分分憂。你們兩個交情,原不能作尋常君臣論的。”和珅道:“人非草木,聖上這麽疼我,真真殺身難報。現在法子倒有一個,但是大庭廣衆,未便陳奏。最好費你神,回去探探懿旨,聖上如果歡喜,我再單身陛見,密密的陳奏。你看如何?”裘太監道:“不好與你代奏麽?”和珅道:“代奏怕不很便當呢!”裘太監笑道:“又是什麽鬼鬼祟崇的勾當。想那一日,咱們爺跟你倆個,在圓明園綠天深處,說是密談軍國大事,我沒有知道,撞進來瞧見了,幾乎不曾把肚腸笑斷,事後還吃爺罵了一頓。其實你們膽也太大,門都沒有掩,就這麽,究竟又不是堂皇冠冕的事。虧是咱們兩個有交情,不然,你老人家聲名兒就不免要平常了。”和珅被裘太監說著短處,羞得面紅耳赤,一語不發。裘太監道:“這有什麽,我又沒有同別個人講過,你要如此,咱們倆個倒又不像是知己了。”和珅道:“是了是了,天也不早,你也應回宮去了。托你的事,千萬留在心上。”裘太監笑著自去。
不過頓飯時光,裘太監又騎著馬來,宜召和珅養心殿陛見。
和珅大喜,跟隨裘太監入朝。行過禮,高宗賜他在腳踏上坐了,隨問道:“回子猖撅,裘得祿說你有希謀秘計,可是真的?”
和珅回奏,“奴才也不過是一得之愚,可采與否,還求皇上聖裁。”高宗喜道:“有法子就好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和珅道:“本朝士馬精壯,糧餉充足,開起仗來,不愁不勝。就怕統兵將帥未喻聖意,一味蠻戰,失之毫釐,差以千里。雖辟疆土,如獲石田,皇上不是就爲這個愁悶麽?”高宗不覺前席道:“和珅你這個人,真是聰明,真有能耐,朕的心事,被你一猜就猜著。”和珅道:“奴才下見,偶爾上合天心,那也不值什麽。”高宗道:“這件事情,你可有法子處置麽?”和珅道:“依奴才糊塗主看,皇上盡下旨,飭兆惠開戰。奴才私下再修一封信給他,皇上有甚不便明宣的旨意,由奴才詳細關照他。皇上瞧奴才這主意兒,還好行麽?”喜得高宗直立起來道:“我的兒,你真是個可人兒。此事如果辦成,都是你的功勞。”和紳道:“國家天威,皇上洪福,這件事奴才知道,總會成功的。”高宗喜極,隨下旨,飭兆惠相機進攻。這道上諭,卻與和珅私信,一並發去。
只道天戈所指,小丑立就蕩平。誰料兩和卓木,很是得衆,回部裏頭,無論是城是莊是堡,通通聯成一氣,人心固結,衆志成城,利害得要不的。並且回城都依著山岡建築,沙石柳條夾雜而成,堅固險峻,矢炮都攻不入。清軍屢次進攻,屢次失利,損兵折將,不知喪掉幾多人馬。無奈高宗志在必得,添兵添餉,著著上前,死了一千,就調二千去,死了二千,就調四千去。這彈丸之地的回疆,恁是如何利害,螳臂終難擋車,揮戈終難返日,兩和卓木只落得率領殘卒投向鄰部巴達克山而去。大清將帥,哪里肯舍,一面下令窮迫,一面飛檄邀截。巴達克山不敢違拗,立把和卓弟兄殺死,並他的眷屬,一齊獻到大營。於是回部悉平,時乾隆三十八年也。自二十二年出師到今,先後共曆七年之多,費去錢糧真是恒河沙數。
捷報到京,高宗聽得香妃無恙,餘者也就不在意了。倒是和珅看不過,密奏道:“西征將士,櫛風沐雨,血戰七年,似不宜過於淡保”高宗道:“你要朕封他們麽?待回了京再封也不晚。”和珅道:“皇上天恩,他們原也不敢計較早晚,但香妃還在營裏頭,萬里護送,他們雖然不怎樣,只要稍一大意,可就誤事不淺呢。再者他們建了這點子微勞,早晚總要加恩的,也不爭在這一二個月頭上。”高宗笑道:“倒是你想的周到,提醒了我,咱們就快點子封了他們罷。”說著,就提筆擬旨,忽又躊躇道:“兆惠已經封過武毅謀勇一等公,按照祖制,已是無爵可加,叫朕封他什麽東西呢?”和珅道:“依奴才愚見,就加賞他一個宗室公品級鞍轡也好。但這個恩出自上,奴才不過獻罷了。是否可采,尚祈聖裁!”高宗道:“你這主意,斟酌損益,很有道理,朕就從你。”於是下旨,加賞武毅謀勇一等公大將軍兆惠,宗室公品級鞍轡,封成勇伯靖逆將軍富德爲一等侯,其餘出力將士,盡都加封賜賚。又下旨叫于京師大學及各處戰爭地方,盡都建碑勒銘,稱述功德。到次年二月,王師凱旋,高宗又下特旨,叫於良鄉城南三裏,築起一座將壇,壇上設著大纛,預備舉行郊勞典禮。
這日,順天府府尹、八門提督接著直隸總督咨文,知道凱旋軍前鋒已到保定地界,離良鄉只有四站,忙著聯銜會奏。高宗傳旨起行,王公貝勒,六部九卿,滿漢文武,盡都隨扈出發。
旌旗儀仗,整整齊齊,排列了三五裏路。御駕所經各地,先一日飭人打掃潔淨,鋪下了黃沙,每逢十字路口,都有禁旅把守,禁止行人來往。所以數十裏平坦大道,靜悄悄的絕無雜衆喧嘩景象。車駕到良鄉,凱旋軍恰也行到。
兆惠、富德此番凱旋,若按站而走,本該出月到京,因接著直隸總督順天府府尹飛咨,知道高宗築壇設纛,親行郊勞典禮,遂晝夜兼程而進。這日行到良鄉地界,前隊探馬飛報中軍,說高宗御駕已在將壇等候。兆惠、富德忙傳將令,叫麾下將弁齊穿甲胄,肅隊而行。走不到十裏,只見塵頭起處,五七騎關東駿馬飛駛而來,爲首兩騎,是傅恒、和珅,兆、富兩將軍慌忙下騎廝見。和珅道:“御駕將次升壇,我們奉旨來催請呢。”兆惠、富德忙又上馬,與和珅等並轡前進。和珅在馬上,問道:“香妃一路長行,乘坐的是馬還是轎,皇上很記念呢!”
兆惠道:“馬不很穩,用的是轎子。”和珅道:“那還罷了。派誰扶轎呢?”兆惠道:“牛提督、馬總兵,都是很老實、很細心的人。這種緊要差使,恁我怎樣糊塗,總也不敢派年輕人充當。”和珅道:“馬牛兩人有多大年紀?”兆惠道:“大約總有五六十歲了麽!”和珅道:“陛見起來,這倒先要陳明的,皇上很不放心呢。”傅恒因問勞軍禮單瞧過沒有。兆惠道:“前兒接到直隸總督咨文,是本月十八日,駕發京師二十日已初抵良鄉,午正升壇,行郊勞體,午末行抱膝跪見禮。後來怎麽忽又改了?”傅恒道:“原本定二十日舉行的,後來欽天監奏,這日怕有風起,皇上因道:‘咱們行郊勞禮,原是作樂事情,老天偏要刮黃沙,還有甚趣味兒?’才叫移前兩天的。”說著,御前儀仗已經遙遙望見。
忽有兩名太監飛騎傳旨,口稱“奉上諭,著大將軍兆惠,靖逆將軍富德,領隊到壇聽候郊勞,無庸下馬。欽此。”兆富二人,接過恩旨,敬肅前行,將次到壇。和珅等都各下馬步行。
只見高宗率領滿漢文武迎下壇來。兆惠富德只得遵旨就馬背上叩頭見賀。高宗親扶二人下了馬,一同升壇,向大纛行過四拜之禮,恩旨隆重,講了好些慰勞話兒。然後升御黃幄,大將軍等抱膝跪見。禮畢,傳旨歇息。這夜車駕宿在良鄉城內。次日回朝,高宗下一道上諭道:霍集占兄弟大、小和卓木,負恩肆逆,自取誅夷。至其先世君長一方,尚無罪過,非準噶爾之比。所有喀城外舊存和卓等墓,仍令回戶管守,毋得樵采污穢,以昭國家矜恤之仁。欽此。
看官,你道高宗爲甚貓哭老鼠假慈悲,忽地下這一道恩旨呢?原來這香妃雖生了雪膚花貌的體態,卻懷有玉潔冰清的烈志。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,高宗竟不能奈何她。特沛殊恩,無非要她稍馳故國之思,勉就新君之寵而已。兆惠捷報到京,高宗已叫人在西苑內,替她收拾一所寢宮,一應陳設,悉照回邦體制。香妃一到,就派太監宮娥迎入西苑寢宮內,敬謹伺候。
又因御膳房飲食不潔,特在西苑內另起爐竈,選派回教廚子,專做回邦精菜,凡服侍香妃的宮監人等,一概不准私吃豬肉。
體貼周到,禮遇隆重,在高宗也可算得仁至義盡。無奈香妃視若無睹,既鮮感激之意,亦無決絕之容,衣來就穿,食來就吃,內侍們稱說上恩,只點點頭兒,至多說一聲兒“我知道”就完了。在西苑裏,逛這邊,遊那邊,高興非凡,瞧見各種花草,有不知名的,就指問太監們,意態舒適,詞旨嫻雅,好似不知有亡國恨似的。
這晚高宗駕臨,宮監們請她接駕,香妃才發言道:“我可比不得你們,這種奴顔婢膝的事,我是不慣的。要來儘管來,我也不攆他。要擺架子,叫他別個跟前去擺,我可不願瞧呢。”太監道:“宮裏頭體制,是這個樣兒。娘娘不接駕,爺只道我們沒有教導娘娘,又要白受一頓教訓,娘娘只當可憐我們。”說著跪下地去,不住地叩頭。香妃不睬,太監沒法,只得奏知高宗。高宗道:“初到的人,原不能苛求她的。”說著時已進了寢宮。只見香妃倚窗而立,柳眉鎖翠檀口含丹,端的好個模樣兒。太監報說:“皇帝爺駕到!”香妃連正眼也不覰,倚著窗,盡賞她的夜景。高宗只得搭訕著坐下,開言道:“久慕芳澤,曷勝繫念!今幸天假奇緣,咱們兩個人得在此間相會。”香妃不理。高宗挨著窗,聞得一陣陣奇香,覺從香妃身上發出來,比一切花香藥香都來的好聞,真叫人魂消魄醉,心動神迷。不覺又道:“你既然到了這裏,少不得總要從這裏的體制,想家也是沒用。你要什麽,無論是吃的穿的玩的,告訴了我,總無有不依從。宮娥太監們不好,也只管告訴我。”香妃仍是無言。高宗道:“你這麽聰明的人,怎麽如此執拗?朕是天朝大皇帝,比了回部酋長,總強點子。現在帝後三災八難,常常病著,倘然出了事,聯就將你扶了正,你那時就是全國國母了,恁是誰,總強不過你去。”香妃聽了此話,梨花粉臉上,頓時罩起一重濃霜,兩泓剪水秋波,電光似的注定了高宗,瞧那神氣,好似就有非常舉動鬧出來似的。高宗心中害怕,就起身道:“朕回宮去了,你們好好兒勸她罷,勸的她回心轉意,朕還重重有賞。”說著帶領從人自去。
香妃在宮裏頭,跟宮監人等,倒也有說有笑,只是高宗一來,頃刻就變了臉,一種冷豔孤芳的神氣,逼得人不敢動輕褻的念頭。高宗見她這麽忠貞,心裏愈益敬愛,特選一班能言善辯的宮監,務要勸她回心。欲知香妃遵旨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五回 玉碎香消貞妃殉主 花淒月慘聖主悼姬
話說那一班宮監,奉了高宗旨意,都到西苑裏,拿不入耳之言,勸慰香妃。衆說紛紜,群言絡繹,香妃被他們苦纏不過,只得輕舒妙腕,從袖底裏取出一柄寒浸浸冷森森七寸多長的匕首來,向衆人只一掠,寒光四射。衆人都吃一驚,忙問娘娘做什麽?香妃道:“誰是你娘娘,你們別糊塗油蒙了心。當我是什麽人,我們回部女子,可比不得騷韃婆,誰要勢盛就奉承誰。我活著是回部的人,死了是回部的鬼。你們兵強將勇,可只能滅我的國,破我的家,殺我的人,我這顆心不向你們,你們又把我怎樣?這一柄小刀子,是我的隨身寶貝,我將來的結局收成,正全仗著它呢。”衆人慌問:“娘娘要尋短見麽?”香妃道:“國破家亡,久拼一死。但我這麽一個人,就這麽隨隨便便死掉,也很不值。總要尋一個機會,能夠報答故主,才不枉了。如果騷韃子強逼我,我可就稱願了。”衆人大驚,都道:“了不得,我們快奪掉她的刀。”正欲動手,只見香妃笑道:“你們真都是傻子,打量我只有這一柄刀子麽?老實告訴你們,這種刀子,我身上藏有幾十柄呢,你們有本領都搜了去。再者你們如敢犯我,我先自己抹了脖子,你們可又怎樣呢!”
衆人聽了,面面相覷,只得照實回奏。正是:力薄難填滄海石,心堅堪對歲寒松。
高宗聞奏,呆了半晌,向衆人道:“好個孩子,這麽標致,又這麽節烈。只可惜我沒福消受,如果她肯回心,就不做皇帝,我也願意呢。”衆人都道:“料不過是一時之氣,日子久了,總也好了。”高宗道:“但願她這樣就好了。”隨飭西苑宮人道:“小心伺候,委屈了那孩子,我是不依的。”宮人遵旨,自然要一奉十百倍的奉承。無奈香妃情念舊君,淚點關山之月;心傷故國,魂飛邊塞之雲。蟬鬢蓬鬆,蛾眉緊蹙,每逢良辰美景,終覺腸斷魂消。高宗聞之,愈添愁悶。
這日,和珅人見,高宗談起香妃的事,和珅道:“臣有一策,可令香妃回心。”高宗大喜。和珅道:“香妃時時想家,無非是怕睹他鄉風景,只緊叫匠人,在西苑裏,造幾所回式房屋,市街廬室禮拜堂,一應俱全,使她瞧了歡喜,那一寸芳心,自然漸漸回過來了。”高宗喜道:“你這計本很好,爲啥不早點子向我說?”和珅碰頭道:“奴才不敢欺主子,這計策實是奴才門客想出的,奴才不過是拾人家牙慧。”高宗道:“你這門客,叫什名字?有官職沒有?”和珅道:“此人姓馮,名文海,是個翰林院編修。”高宗道:“想必是才智之士,你明兒帶他進來見我。”和珅領旨而退。
次日,果然引了馮文海陛見。高宗歡喜,就賞了他一件貂褂。退朝下來,和珅向他道賀,馮文海道:“都是協揆栽培之力。”和珅道:“什麽栽培不栽培,這是聖主曠代隆恩呢。本朝自從康熙年定了服制之後,三品以下官員,從不許穿著貂裘猞猁猻的。”文海道:“門下也知道,這還是宜興任葵尊侍卿奏定的呢。當時王阮亭先生還有一首七絕,嘲任侍卿,記得是:
京堂詹翰兩衙門,齊奪貂裘猞猁猻。
昨夜五更寒徹骨,滿朝誰不怨葵尊。
和珅笑道:“你知道就是。”又談了一回別的事,文海起身要走,和珅道:“我還有一句話囑咐你,今兒的事,遇見令嶽,別提起他。這個人很是多心,聽到了一定又要嘮叨的。”
文海應了一個“是”,笑著道:“家嶽就是脾氣不好,門下近來也不很去了。”和珅道:“定省之禮不能缺的,你自己就沒暇,也應叫尊夫人走走。令岳的書法,上頭很喜歡呢。他要照應你,只消無意中幫上一句兩句話就夠了。”文海嘴裏應著“是”,臉上卻就紅漲起來。原來馮文海的泰山梁尚書,並不是他夫人生身父親,是幹拜的幹老子。這位馮太史,就有一樁驚人妙技,一年善用夫人,從沒一回賠折過,可謂智賽陳平,才過周瑜。從前金壇于相國紅的時候,叫他夫人拜于太太爲義母,于相國失了勢,就改認梁尚書做幹老子,當時朝士作詩一首嘲他道:
昔年于府拜乾娘,今日幹爺又姓梁。
赫奕門庭新吏部,淒清池館舊中堂。
郎如得志休忘妾,妾豈無顔只爲郎。
百八牟尼親手挂,朝回猶帶乳花香。
和珅提及定省的話,文海羞惡之心一時觸發,臉兒就紅漲起來。和珅覺著,忙用別話岔開。馮文海去後,和珅就到上房,跟姬妾們閒話散悶。暫時按下。
卻說高宗采了馮文海奇策,就下旨派了一位監工大臣,在西苑裏大興土木,築造起回式房屋來。帝皇家辦事,究竟銀錢撒漫,不過一年,工程全都告竣。誰料香妃不瞧見回式房屋還可,一瞧看回式房屋,觸動心事,愈益神傷腸斷,哭得咽梗難言。高宗此時滿肚子不自在,沒處發泄,便都遷在獻策的人身上。事也湊巧,恰有一個御史名叫管世銘的,參了馮文海一本,參的款子,無非是行爲卑鄙,有站士林等幾個字,正碰在高宗心坎兒上,立下一道上諭,把文海革掉了。和珅見了,也很寒心,忙上本子,自請議罪。豈知上頭竟留中不發,和珅更慌了手腳,忙去找裘太監探聽消息。裘太監笑道:“你忙什麽,咱們爺爲了個香妃,鬧得心都不在肚子裏。這幾日連太后跟前安都不去請,太后召了他好多回,都推說病著,哪里還有工夫與你計較。依我說你那本子,原也不必上。”和珅道:“皇上病了麽?”裘太監道:“病是疾,西苑裏卻天天去的,我也曾勸討兩回,說爺身子不大好,大可不必到那地方去,那人兒又不懷什麽好意,爺萬金貴體,自己也應保重保重。爺倒罵我,說我不懂事。說朕病了,那人兒就是靈丹妙藥,見了她一面,病體就好,十去八九。我背地裏還向同伴們議論,咱們爺不病,還吃那人弄病了呢。你想他癡不癡傻不傻呢?”和珅聽了,十分歎息。正是:醫可病懷惟秀色,銷殘恨隨付韶華。
裘太監去後,和珅就與妻子榮氏閒話,神氣之間,很是舒適。榮氏道:“老爺這幾天,熱鍋上螞蟻似的,走出走進,何曾有一刻兒定過,問你話,總是不回答,今兒怎麽倒高興起來,敢是又有那一省督撫謀調缺,孝敬了大宗銀子來了麽?”和珅笑道:“太太的心,總在銀子上,我是爲管傻子參了馮二胖子,主子偏信管傻子,把馮二胖子革掉,心裏才不自在呢。”榮氏道:“革掉馮二胖子,與你什麽相干!”和珅道:“你又來了,馮二胖子是我保舉的人,革掉他,明就是給我沒臉,我怎麽不要提防呢。”隨把自己上本請罪,及裘得祿來家所講一節,告訴了榮氏,榮氏才不言語。
卻說高宗在香妃身上,花去的錢,很是不少,何曾隨意過一日。究竟心不肯死,每日退朝之後,總要到西苑坐一時半刻。頭起還瞞著太后,後來太后也知道了,連召幾回,高宗總推病著。太后見召他不到,就親降慈駕到乾清官。高宗慌忙迎接。
太后坐定就道:“聽說你病了,現在瞧你臉兒,還不似有病之人。”高宗紅著臉答道:“托太後福,已經好了。”太后道:“好了最好,我心裏很惦你,特來瞧瞧。”高宗道:“太后這麽高的春秋,爲了子臣,這麽操心,叫子臣如何當的起!”太後道:“那種話也不必講,咱們娘兒,又不是外人,你的心安了,我的心也安了。你心裏有甚不自在的地方,盡向我講,別悶在心裏。你要肯聽我這句話,就是你的孝順,比別的什麽都強。要不然,恁你怎樣待我,我總不快意呢。”
高宗聽了太后這一番誠懇的話,由不的天良感動,遂在皇太后前雙膝跪倒,垂涕道:“太后這樣恩深,子臣還要隱瞞,天也不容了。”太后道:“我的兒,有話起來講。”高宗遂把香妃的事,從頭至尾,說了一遍。太后道:“既是這麽倔強,留著也沒用,不如成全了她的忠,賜了她死罷。”高宗道:“子臣費了八九年的心,終不然成了千金買骨。這個還求太后天恩。”太后道:“你既是不忍,依我還是放了她回去。要留在西苑裏,你可不准再到那地方去。滿蒙幾百萬女子,哪里挑不出一個兩個,定要那蹄子。那蹄子難道是天仙活寶麽?”高宗不敢答應。太后道:“我的兒,你是一國的主子,祖宗基業,國家命脈,都在你一個兒身上。那蹄子懷著兇器,倘或有一點半點錯誤,你問問可對得起祖宗,對得起國家麽?”高宗只得應了幾個“是。”太后又喊跟隨高宗的太監人等,吩咐道:“皇帝要到西苑去,你們盡力諫阻,諫阻不住,就奏我,要是專討皇帝好,私跟他到了那裏,被我打聽了出來,你們都休想活著。”衆人都應說“不敢。”太后又坐了一回,才起駕去了。
高宗送過太后,回向近侍道:“這又是難題目,可叫人家怎樣呢。”從此之後,雖不能夠就此絕迹,卻也不敢日日前去恭候了。
這一年恰巧園丘大典,先一日高宗就往齋宮齋宿,太后向左右道:“西苑中那妃子,不除掉終是禍根子,趁皇帝齋去了,咱們就去收拾她。”宮監人等自然盡都附和。太后立傳諭旨,宣召香妃慈甯宮召見,衆宮監都竊竊私議道:“成日間鬧得天翻地覆,究竟怎樣一個美人兒,咱們今兒也得飽飽眼福了。”
正說著,只見一人奔人,道:“來了,來了。”衆人舉目瞧時,見兩名內監,引著一個奇裝美人,嫋嫋婷婷走將來,人沒有到,一股甜靜香氣,先刺鼻透腦撲將來。衆人都不禁道:“好香,好香。”正是:到彼妹,乍識春風之面;導來阿監,相驚秋水之波。
早有小太監入內奏知,太后道:“到了,進來就是了,還等請麽。”三五個宮娥打起簾子,小太監帶香妃進了內宮門。
此時太后家常只穿著織金南緞玄狐長襔,團龍江綢天馬坎肩,雪白的綾子襪,配著天緞京式旗圓鞋,一頭霜雪一般的白髮,還挽著一個旗式髻,端然坐在炕上吸旱煙兒。香妃照例叩過頭,太后叫她起來,她就委委屈屈站在那裏,低頭弄帶。太后先問了她幾句話,無非是年歲籍貫的套話,卻聞著一陣陣甜香,薰得六十多歲老太后,不禁也動起心來,暗忖:怪不的皇帝著迷,果然香溫玉軟如寶如珍。遂問道:“聽到你不肯屈志,是不是?”香妃低低應了一聲“是。”太后道:“皇帝賞識你,也是你的造化,怎麽倒又不願意呢?”香妃道:“皇帝是盛朝英主,賤妾是亡國遺姬,皇帝宮中自不少秦姬趙女,雖蒙天恩,何敢妄冀非分。”太后道:“你到底安著什麽心思呢?”香妃道:“賤妾受過小和卓木殊恩,小和卓木既犯了罪被誅,賤妾也不願獨個兒活著。”太后道:“你竟願意死麽?”香妃道:“賤妾願意死,不願意活。”太后道:“好有志氣,我今兒就賜你死,好麽?”香妃歡喜道:“太后天恩,賤妾九泉有知,也感戴不盡呢。賤妾間關萬里,所以忍辱到這會子,無非想得著機會,替故主報仇雪恥。現在不能如願,這個身子,便是個贅旒。白活在世上有甚趣味,還是早早死了,好得多呢。太后肯賜我死,太后就是我的恩人了。”說到這裏,不覺傷心哭泣。
太后見了十分感歎,回頭向衆太監道:“傳旨,掩了宮門,下了鎖,無論是誰,都不要放進。”太監遵旨,把門掩訖。太後又傳旨叫三五個壯年太監,帶香妃後面去,用巾勒死。香妃叩頭謝恩,隨跟了太監,往後去了,舉止嫻雅,辭語從容,全不像就死的樣子。闔宮宮娥太監,誰不歎息稱讚。後人有詩道:
雛鬟生長大宛西,鈿合無情寶劍攜。
帝予不來花已落,紅顔黃土玉鈎迷。
卻說高宗在齋宮,這日正要到天壇行禮,陪祭各大臣都穿了花衣,按品排列在齋宮門外,專誠恭候御駕。靜蕩蕩,嚴肅肅,連一點咳嗽聲都沒有。忽見兩名看守西苑的太監,喘吁吁奔進來。侍衛攔住道:“奉上諭,齋宮重地,不潔淨的人,概不准入內,二位請回吧!”那太監道:“咱們有要事奏爺呢!
爺心坎兒上人出了事了!”侍衛道:“誰出了事?”那太監道:“香妃娘娘。”高宗在裏頭早已聽得,忙宜旨傳這兩人進內問話。兩太監見過高宗,就把皇太后宣召香妃的事,說了一遍。
高宗驚問:“召她進去做什麽?”那太監道:“香妃娘娘赴召,奴婢等原都跟了去。誰料門上攔著,不放奴婢等進去。娘娘人宮之後,門就掩了,往後的事,奴嬸等就不很仔細了。”高宗大驚失色,忙傳旨備輦,立刻就要回宮去。各大臣都諫道:“園丘大典,正今兒舉行,皇上回了宮,這大事就此中止麽?”
高宗道:“你們別阻我,我這會子自己的心,也不能做自己的主,哪里管得你們許多。”和珅搶上一步道:“皇上既然有事,就欽派一位大臣恭代了吧。”高宗點頭道:“這麽也好!”和珅道:“派誰呢?”高宗道:“你說誰就誰。”和珅道:“大學士傅恒如何?”高宗道:“也好。你別麻煩,我這會子心不在肚子裏。”說著,又問:“車備了沒有?”左右回奏已經備好。高宗也不待儀仗排列,就催著上車。於是太監侍衛人等,扶高宗上了御輦,簇擁著飛也似的趕回大內。也不待換坐軟輿,就步行趕回慈甯宮來。
趕到宮門,見宮門緊閉,十來個太監排班似的站在兩旁,見了高宗,都趨上請安。高宗喝令開門,太監笑回道:“爺,太后吩咐,誰也不許放進,奴婢可不能夠做主。”高宗跺腳道:“不管誰吩咐,我要開,你就替我開!”太監跪下道:“奴婢可只有一個腦袋兒,爺須原諒我。”高宗怒道:“太盾殺得你,我殺不得你麽?偏你只遵太后的旨,不遵我的旨!”衆太監聽了,全夥兒跪下,一齊即頭。高宗白乾急著,沒法可想。清晨趕到,直等到晌午,只聽得呀的一聲,雙門洞開,一個內監笑吟吟走出,向高宗道:“奉懿旨宣召皇帝進見。”高宗巴不得一步就跨到裏頭,急頭頭走入。見太后端然正坐,只得上前請安。太后道:“怎麽就趕回來了?”高宗道:“聽說太后召香妃……”太后不待說完,就道:“你要見她麽?在裏頭呢。”
高宗道:“子臣且去瞧瞧她。”掀簾進內,見香妃的香屍,直挺挺橫在地下,異香不散,膚色如生,那梨花粉面,還含著笑容,宛似海棠睡去,全不見有慘死樣子。心裏一酸,兩眼中的淚便似斷線珍珠,撲颼颼直淌下來。正是:徒嗟傾國難求,欲留不得;眼看名花落去,無可奈何!
高宗此時不能夠再顧什麽,捶胸頓足,大哭了一陣。哭畢,隨命太監把香妃屍身擡進圓明園,親自動手,替他用香湯湔沁,洗罷之後,又撫摩了一會子,才叫用棺承鹼。一應排場,悉照皇貴妃典禮。太后倒也不行禁止。只是高宗痛悼過甚,染成一病,服了一個多月藥,才漸漸有點子起色。太后又怕他對景懷人,傳旨把西苑封鎖了,鑰匙藏在慈甯宮,誰要人內遊覽,須先到慈甯宮請旨。高宗幾回命駕,都是望門面止。
這日,和珅入見,高宗便告訴他:“想到西苑瞧瞧香妃遺物,你可有法子勸太后開這重門沒有?”和珅低頭半晌,隨奏道:“從前聖祖皇帝,不是奉過皇祖母孝莊皇后到木闌大獵過麽?”高宗道:“不錯,那是有過的。”和珅道:“現在皇上也只要照這成例,奉皇太后大獵去。皇太后不答應。沒的說,要是一答應,這門就開定了。”高宗道:“這是不相干的事,怎麽你倒又並爲一談呢?”和珅道:“西苑左近,不是有一個昆明湖麽?皇上只說是水獵,請皇太后那邊去逛一天兒。到了那邊,歇息的地方,除了西苑,還有別的所在麽?皇太后自然而然會開掉這重門兒。到那時皇上盡可逛個盡情了。”高宗大喜。過了幾日,果然到慈甯宮,啓請太后,晁明溯水獵。太后正爲香妃事情手段過辣,傷了高宗的心,不得不略假辭色,借此稍慰其懷,當下笑道:“我正想散散呢,昆明湖好極。明兒咱們早點子,總要玩上它一日才罷。”次日滿漢文武,扈著兩宮御輦,果然到昆明湖,大獵了一整天。後人有詠史詩道:
昆明湖水漾秋清,鳼鷫鵁靜浴晚晴。
水獵罷時蕭管進,珍筵紛錯啓慈寧。
傍晚收獵,太后又大頒金帑,賞給會獵各將士。得賞的人,無不歡聲雷動。高宗至此才向太監道:“這裏離城遠不過,回宮是不及了,咱們哪里去宿一宵,請太后旨意。”欲知太后如何回答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六回 批通鑒獨抒卓見 巡江南遍閱名花
話說皇太后聽了高宗的話,就問道:“哪里去呢?”高宗道:“西苑中房屋還潔淨,叫人收拾收拾,就好住了。”皇太後道:“也好。”於是特開西苑,兩宮駐了蹕。這一夜高宗憑物吊人,很灑了幾點多情之淚。
次日回宮,已是晌午時候,總管太監呈上一張表文。高宗瞧時,原來就是《御批歷代通鑒輯覽》告成,正總裁傅恒等進的表。其文道:
原任經筵講官、太保保和殿大學士、一等忠勇公、兼管吏部戶部理藩院事務、管理三庫事、御前大臣議政大臣、領侍衛內大臣、總理步軍統領事、總管內務府大臣事臣傅恒等,奉敕編纂(御批歷代通鑒輯覽》告成。謹奉表上進者,倘恒等誠惶誠恐,稽首頓首上言,欽惟我皇上:法古綏猷,右文成化,稽帝堯而稽帝舜,考禮樂以等百世之王。監有夏而監有殷,秉權衡以定一中之統。刊歷代廿二家之史,文訂差訛;紀勝國三百載之書,編沿正續。廣修明於舊典,取鑒無遺;闡義例於微言,折衷有待。惟作者之謂聖,體則史而義則經,洵煥乎其有文,指以千而言以萬,成編既定,至教斯垂。原夫在昔,有邦若時稽古,因文見義,用布訓于丹青,此事屬辭,咸取裁於筆削。蓋史使其記,必明取捨之宜,而鑒監於前,實具是非之迹,至編年以定體,尤提要而征之。涑水之表歲系辭,裒輯實原於漢紀。紫陽之列綱分目,指歸悉本于魯書。洎遞嬗夫元明,亦間沿爲著述。然而年芟益部,不同習氏之存劉,系出房陵,莫問昭公之在晉。合書地書人以表例,柄鑿恒多,系歲陽歲陰以表名,盾予不免,難糾唐有作,文人之習相沿。而譏鄫無庸,史法之傳漸失。乃在前明中葉,復有纂要一書,略具規模。倍多蹐駁,魯魚錯見,沿故牘之乖訛,臧否失宜,任詹言之蕪漏。當發函於幾暇,欲訂毫釐,因付館以編摩,載陳圭臬,纂排數載,蒼萃群書,授青簡而肇錫嘉名,御丹毫而時抒精義。溯自分編以論次,逮茲削彙而現成。凡條目之攸紛,幸睿裁之悉稟。闡特權之論,覺管窺蠡測而無由。垂刪定之文,實薄壤流涓之莫助,承素王而纘彜典,說明則道自可行。仰聖祖而紹前聞,揆一則心無不合。昭其經法,大旨備而悉奉指南,示以變通。舊例繁而不皆從朔,大用策而小用牘,若網在網,國爲緯而年爲經,咸指諸掌。審是非而繩懸悉准,具首尾而囊括無餘,紀載之例綦嚴。宜事增而文省,見聞之辭各異,故遠略而近詳。或分注以備言,特書與附書並列,或後經以終義,事本與事末該披。牒月竁之輿圖,悉河判重源之實考星經之次舍。知躔同五緯之誣,《國語》則遙證金源。按出之傳訛始剖,兼世牒則遠征蒙古卻特之。受姓成稽,以至正字審音,三蒼並協,旁及釋名辨物。五雅兼資,凡質實而辨疑,盡部居而州次,譬校仇于掃葉。作述之義昭如,攬體要于挈裘,興替之端備矣。且夫正統偏安之辦,尤屬人心天命所關,即良史未協於大公,欽宸斷獨衷於至是。蓋自緹油失職,恒緣諱飾爲文。迨至光嶽分區,浸以詆諆成習,名互稱夫島索,徒相嘲出聘之車,號已貶于孫臣。尚欲侈橫磨之劍,總偏私之曲徇。致名義之都乖,況如丙子讖成宋祚隨江湖並歇。庚申史就,元基與塞草同荒,乃或續景炎于南渡之餘,更且擯至正於北遷之始,皆妄加其予奪,遂盡悖乎公平。惟至聖之制義,因心故定案必循名責實,削紀年於閨位,凜乎大命之難諶,改書寇於舊條,截然內詞之莫假,實從古未發之義,於此心適得所同屬。勝朝改玉之時,當聖代膺圖之。會欣際六龍乘御大一統,已悉受周疆,特念五馬倉皇。小朝廷尚僅留夏肄,殉黃巾于冀北,既大書春月之三擅白版於江東,遂並紀福王之一運。分甲乙,存殘局,而國號斯加,事附閩滇,溯遺封而藩稱非僞,是皆擴天地爲公之量,覆載同符,因之冠星雲有倬之。章典謨並璨,春秋之旨在居正。奉正義以無私,帝王之事集大成,勒成書於有永允矣。無偏而無黨,粲然是訓而是行。至特筆之所垂,統全書而鹹貫。劍南之冊末至,肅皇不改儲稱,上都之號猶存,懷邸難逃篡字。循莽大夫之例,望石城而冷哭褚公,冠周平章之名,對高廟而多慚,狄相莫不約群紛以炳義。本彜訓以敷言,立綱常名教之大,防極微顯婉彰而一致。信讀書之貴得間,不啻引錐而畫沙。審觀人之必於微,乃如鑄鼎以象物。蓋揚黃鉞以治萬世,非天予莫操其權。而會民極以執兩端,獨聖人能見其大。昔者蘭陵通史,繁華徒侈千篇,貞觀《晉書》,論斷只存四贊。咨忠臣而錄袁粲,寧本親裁侈盛事而補陳橋。何關之體,從未有定書法則軒鏡心懸,著史評則堯文手勤。善者勸,而惡者懼,知袞鉞之非空言。參于天而驗於人,在方策以明大道。書成一百二十卷,盡善盡美而蔑以加事,紀四千五百年,舉要舉凡而得其當。臣等學慚閎覽,才謝淹通,識故籍而有愧五難,論先民而粗聞十例。時政記言,起居記事,願依左右史之班。伯恭知古,君舉知今,難參大大賢之列屬,操觚於虎觀,濫廁分排,承執簡於麟編,幸邀鑒定,惟子戛得其書矣。詎能贊夫一詞,若臯陶見而知之,實叩榮於千載。從此名山藏副,定百家作史之謨,更欣秘殿刊成,闡奕祀傳心之要。臣等無任瞻天仰聖,激切屏營之至。謹奉表恭進以聞。
高宗瞧罷,忽然高興,想撰一篇序文,叫太監捧過文房四寶,磨好墨,拈上筆,只寫了通鑒輯覽序五個字,搜索枯腸,再也寫不來一個字,只得叫太監收拾了。次日,和珅入見,高宗就問:“你家裏可有能文的人,朕要撰一篇通鑒輯覽的序,不知怎樣,文思終是不來。你有人不妨擬幾篇進來,聽朕選擇。”和珅道:“微臣門下,雖有幾個文人,怕不大佳呢。”高宗道:“朕也不光靠你一個兒,傅恒、阿桂,朕都要囑咐他呢。”和珅叩頭稱是。隔不到五六日,高宗的御制序文,早已煌煌宜了出來,也不知是誰代的筆。
高宗自香妃去世以後,整日無情無緒,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傅恒、和珅等幾位休戚相關的大臣,百計替他解悶,哪里解的過來。皇太后也很憂悶。這日,傅恒、阿桂在御前閒談,無意中說起南邊風景很是可玩,當日聖祖皇帝二次南巡,遍處都留題句,實足爲湖山生色。高宗聽了心動,隨道:“咱們也南邊逛逛去,好麽?”傅恒、阿桂齊都慫恿。高宗道:“皇太後心裏不知怎樣,總要請請她老人家旨意。”傅恒道:“皇上孝思,皇太后總沒有不歡喜的。”高宗隨到慈甯宮奏知太后,果然太后異常欣喜。於是飭下內務府,派員到江西,督造龍舟,戶、兵兩部,飛咨各省督撫,修建行宮,派兵防護。高宗下旨,擇定明年三月南巡。此旨一下,各省官員,頓時都忙亂起來,督撫飭司道,司道劄州縣,修塘的修塘,浚河的浚河,忙得要不的。一到正月,各省督撫奏本陸續到京,報稱行宮御道盡都修竣。高宗又派大臣到各處躡踏。轉瞬二月中旬,高宗奉了皇太後,由紫禁城啓蹕,大開正陽門,離京向南而進,王公侯伯、貝勒貝子,盡都扈從。儀仗車馬,排列了十來裏路。留守各王大臣,卻送三十裏才回。
高宗在路,無非是逢山遊覽,遇水題詩,不過怡情悅性的勾當,了無新奇事實可記。這日行到山東濟寧州地界,御道上黃沙也沒有鋪,行在蘆殿也沒有蓋搭。高宗大怒,傳旨查問。
一時近臣回奏:“知州顔希深因事他出,州裏事沒人辦管。現在地方紳士請急賑,顔希深的媽,擅令開倉發粟,也不管朝廷法度。有這麽糊塗的兒子,就有這麽糊塗的媽。請皇上狠狠辦她一下,也儆戒別個。”說著山東巡撫的參本也到。高宗正要降旨,忽報皇太后召。高宗過了船,見太后。太后道:“我的兒,你知道沒有,這裏顔知州的媽,倒是位賢母,她兒子不在州衙,她就開倉發賑,救活了許多民命。”高宗應了一聲“是,”隨回道:“太后不知,他媽雖賢,他做兒子的很糊塗呢。”
隨把供差不妥的事,說了一遍。太后道:“媽這麽賢,兒子總不會十分不出息。人家有事,也爲的是公事,咱們將就點子也好。”高宗應了兩個“是。”太后道:“我已經差人去召她了。”說著顔希深的媽何氏召至。太后笑道:“在哪里?就著她進來。”隨向高宗道:“我的兒別走,你也見見她。”高宗只得坐著。一時太監引進何氏叩見過兩宮,太后賜了她坐,跟她攀談起來。高宗暗暗打量,見何氏五端身材,慈善臉兒,奏對禮節頗合規制,很是納罕。見太后與何氏,話說得很是投機。太後先問:“你今年幾歲了?”何氏起身回奏:“臣妾七十三歲了。”太后道:“牙齒耳朵都還好?”何氏道:“托皇太后皇上洪福,都還好。”太后道:“我比你小好多歲呢,耳朵還好,牙齒已缺掉了好多個,現在只嚼幾樣很爛的東西。”何氏道:“臣妾草木之軀,何敢上比聖母!”太后道:“沒有的話,一般是個人,何分貴賤!”當下太后褒獎備至,賜了她一方匾額,特派兩名太監,扶她上轎,送回州衙去。後人有詩道:
便宜發粟爲揚仁,嚴嫗何期白簡陳。
鳳鰨暫停溫詔下,中宮宣進太夫人。
何氏去後,太后留高宗水殿共飯。母子兩個,講講家常,談談國政,很是快活。忽一個內監從頭艙進來,呈上奏本一道。
高宗翻閱一過,才欲傳侍臣擬旨,太后問什麽事。高宗道:“濟南府出了缺。”太后道:“就把顔希深升了,便得麽?”高宗道:“謹遵懿旨!只是太便宜了他。”太后道:“我看他爲這麽一個媽,監在上頭,總不至於誤事麽。”高宗應了一個“是,”就親提御筆,擬下上諭,立刻發出去把顔希深升了。顔希深靠著媽的福,得著太后知遇,從此平步青雲,不到數年,就升爲河南巡撫。此系後話。
兩宮在濟寧駐蹕一宵,啓駕南下。那御舟行路,並不用檣帆槳櫓,用黃絲絞成的兩條纖索,民夫百人,穿著黃綢號衣,分引兩端,沿堤前進。每一龍舟,用縴夫百名。宮眷侍從人等,大小龍舟五七十號,即縴夫一項,已經有六七千人了。龍舟未到之先,地方官員派遣兵弁衙役,分乘船只四處巡查,禁止民船出入。龍舟一到,兩岸迎駕的人,蜂蒸蟻聚。有獻詩賦的舉貢生監,有預告的紳士,現任官員更是不用說得。高宗偶然賞臉,駐一日半日駕,這地方頓時就鏟了個乾淨。光供一餐飯,山南海北各種山珍異味,那一樣不要辦到,兩宮隨從人等,又都是不肯將就的,花的銀子真連水都不如。兩宮安坐艙中,如何知道呢?
這日,侍臣奏稱:“明兒到揚州了。”高宗道:“古人說:腰纏十萬貫,騎鶴上揚州。揚州風景,必有可觀。咱們到了那裏,多逛他一兩日。”次日行抵揚州,高宗叫太監傳出旨意,兩岸人民男的回避,女的不必回避。揚州知府接到這一道旨,立飭江、甘兩縣,派遣差役往四鄉挨戶傳諭,叫民家女子打扮了齊整,都到江幹迎駕,如違重究不貸。可憐揚州百姓無端遭著這個大劫,高宗卻樂得要不的,憑欄閑眺,與二三侍臣品評揚州春色。高宗道:“南邊女子比北邊女子究竟好看一點子。”傅恒道:“六朝金粉,原很有名的呢。”高宗停了半晌,忽地歎一口氣。傅恒忙問:“皇上何故發歎?”高宗附著傅恒耳朵,輕輕講的幾句不知什麽,只見傅恒笑道:“這個很容易,傳旨揚州府,立刻就可辦到。”高宗道:“你真糊塗極了,這什麽事,也能夠冠冕堂皇的傳旨。只好你私下向知府說知,叫他悄悄辦了來就完了。”傅恒道:“臣可不敢,這差使求恩派別人當了罷。”高宗詫道:“這又是什麽意思?”傅恒道:“皇后知道了,臣還有命麽?”高宗道:“怕什麽,有我呢。”
傅恒笑道:“臣不過一句玩話兒!皇上放心,臣遵旨是了。”
高宗道:“要辦就辦,聯可沒那麽好性。”傅恒道:“船快到碼頭了。”一時船埠碼頭運司知府等一衆官員,都上來接駕。
傅恒就傳揚州知府到自己船裏,問道:“這裏可有窯子?”知府忙起身道:“回中堂話,卑府境內風俗,倒還醇厚。頭起雖有幾戶私窯子,自從卑府到任之後,嚴嚴辦了幾下,現在已經差不多了。”傅恒知道他誤會了意思,笑道:“誰有暇查究你政績,我問的是爲二十四橋自古著名,聖上途中寂寞,有好一點子的姐兒,喚幾個來陪陪熱鬧。”知府應了幾個“是”,告辭而去。傍晚時,送下晚膳來,果然選到十名花朵兒似的窯姐兒。高宗大喜,就叫她們唱曲侑酒,金樽檀板,大有小紅低唱我吹簫雅致。散席之後,又特布殊恩,留她們御舟侍寢,左擁右抱,玉軟香溫,說不盡的快樂。正是:
春色上眉開意蕊,秋波窺鏡逗心痕。
次日日影橫窗,波光寫影,高宗與十個窯姐兒,兀自搓穌滴粉,意悅神酣。忽聞後艙轟說娘娘不好了。高宗大驚,忙叫宮監出去探聽。一時回奏說:“皇后娘娘不知爲了什麽,忽用剪子自把頭髮剪掉。太后知道了,傳懿旨把皇后船中宮娥太監通通叫去問話,怕還要召爺呢。”高宗皺眉道:“怎麽偏又有這種事?”隨過船親自瞧看。原來皇后那拉氏自從正位以來,恩遇很是平常,心裏未免鬱鬱。昨兒揚州府送上窯姐兒宮監人等,偏又當作件新聞,紛紛備說,皇后聽著,肚裏沒好氣,又不便怎麽,悲苦交加,整整地哭了一夜。次日起身,宮娥跪請梳妝,皇后道:“我這樣的人,巴不得早死一天好一天,梳妝他怎的。你們想罷,我耽著個虛名兒,叫名兒是國母,現連個窯姐兒都不如了。這種日子,還活著做什麽。”說著又哭。宮娥勸道:“娘娘金玉之體,自己也要保重保重。就是爺逢場作戲,也犯不著這麽想不開。太后跟前爺跟前,安是總要去請的,不梳妝如何走得出?”一個宮娥打開奩鏡,跪捧上來。皇后對著鏡,瞧見自己花容月貌,想到被人厭棄,不禁怨憤填胸,叫宮娥拿過剪子來。宮娥只道她要修剪頭髮,授給了她。皇后接過剪子,向頭上只一剪,烏雲般的香發,早都剪了下來。衆宮娥疾忙搶救,已是不及。皇后只是哭泣。衆宮娥跪下道:“娘娘這樣,奴婢等死無葬身之地了。”說著,人報“爺進來了。”只見高宗踱進中艙,皺眉道:“你這樣鬧法,作死不作死!”皇后道:“我本願死呢,死了倒能夠超生了。”高宗道:“你要死,那是很容易的事,咱們家自祖宗以來,從沒有過像你這麽鬧。你也知道咱們家風俗,最忌的是剪發。”皇后道:“我的爺,你肯降旨把我賜死,那就是爺的天恩高厚。我也不承望再沾爺的恩澤。”高宗大怒。
正鬧得不可開交,太監轟說:“太后來了。”只聽太后顫巍巍地道:“什麽事,我來瞧瞧。”高宗忙著迎接太后進艙,見皇后亂髮毿毿,心下未免不自在,查究根由,皇后又不肯訴說。太后道:“不拘什麽,盡可告訴我,爺委屈你,我也好替你做主。現在這樣,分明不是與你爺作對,是與我作對了,那不是我白疼了你一場麽。從今以後,盡你們鬧去,我可再不管你們事了。”說畢,扶著太監過船去了。高宗跟隨過去,一時降下旨意,叫把皇后原船送回京師,諭旨中揩辭說本應位立,因其繼位中宮,所以格外優容。後來皇后薨逝,高宗下旨,叫照皇貴妃禮治喪,不得祔祀太廟。漢員上疏力爭,究竟是留中不發。直到嘉慶四年,高宗賓天而後,始將此摺封交內閣存貯。
後人有詩道:
鬟雲截去獨含顰,不學文昭望孟津。
衄廟但虛椒屋禮,生前依舊儷中宸。
這都是後話。當下高宗駐蹕兩天,就開船渡甯,向金陵進發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再講。
第三十七回 傅經略宣威南服 溫將軍耀武金川
話說高宗龍船渡江而南,直到金陵碼頭停泊,江甯將軍、兩江總督以及地方大小官紳都來迎駕。高宗奉了太后,啓蹕登岸,遊覽各處,登鍾山,謁孝陵,御閱江樓,逛秦淮河,所有金陵名勝,沒一處不遊到,其中要算閱江樓風景最勝。憑欄一望,浩浩長江,茫茫春水,銀濤雪浪,匹練似的向東流去,高宗不禁心曠神怡,回顧近侍道:“這所在,總要題它一個匾額方好。”和珅道:“聖上就賜題一個,如何?”高宗道:“題幾個字呢?”和珅道:“三個字、四個字,都使得。”高宗道:“最好是四個字。”沈吟半晌,隨道:“我想‘長江一覽’四個字還算貼切麽?”和珅道:“皇上聖明天縱,擬出的句子,恁出了賞格,也沒個人能移易一個字。”說著時,紙墨筆硯,早都預備定當。高宗揮毫落紙,刷刷刷一氣寫了三個字,那第四個覽字,筆畫繁不過,一時記不清,略一停頓,墨就化將開來,縱筆寫去,自己看了,似乎很不相像。原來“長江一覽”的“覽”字,錯寫做“覺”字,變成“長江一覺”了。正在爲難,只見一個趨前跪下,道:“皇上這幾個字,寫得好不過,賜給臣了罷。”說著,張手索討。高宗見那人手掌中寫有一個“覽”字,不覺大喜,隨道:“好好,就給你拿了去罷。”那人叩頭兒謝恩,就把那張錯寫的匾額收了去。和珅見了,心裏未免不自在。原來那人姓紀,名昀,別號曉嵐,是當世著名才子,官爲翰林院侍讀學士,最有捷才,善於應對,高宗平日也很喜歡他,當下見高宗錯寫了“覽”字,智急計生,劃出奇謀,救了此難。別人都還不在意,和珅便有些不以爲然。虧得紀昀生性聰明,爲人圓活,在和珅跟前,伯揆長伯揆短,一味恭惟,哄的他快活了,才得無事。
高宗在金陵地方逛了三五天,覺得六朝遺迹不過如此,傳旨啓蹕,向蘇州進發。卻說蘇州城裏,有一個鄉宦,姓王,名紹曾,翰林出身,做過一任知府,守制在家。聽說聖駕南巡,滿想巴結一下子,無奈家居侗促,不堪駐蹕關防。貼鄰一座僧寺有所園子,名叫獅子林,亭台花木,頗極一時之勝。這獅子林,雖沒有圓明園那般輝煌壯麗,巧小精致,倒也別雅風趣,其中一泉一石,一草一木,都不是貿然佈置的。王翰林先幾日便去拜那方丈,跟他商量道:“聖駕南巡,想暫借寶園接一回駕,普天率士,同是王臣,大和尚諒無不允之理!”勢利不過是和尚,聽說天子駕臨,自然趨承恐後,當下一口答應。王翰林就叫匠人開了一扇門,通到自己宅子裏,又把僧寺的園門堵斷了。園中一應陳設,書畫古玩,都是僧寺中數代珍藏至寶。
高宗一到,大爲稱賞。王翰林奏道:“此處亭台花木,皆系僧寺之産,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,懇即賜題爲幸。”高宗道:“怎麽倒又是寺産呢?”王翰林道:“微臣家舍卑陋,不堪駐蹕,特向鄰寺借此園林,供皇上一日。高宗不待說完,就道:“不用說了。如此園林屬了寺僧,所有十方世界,俗子村夫,都跑的進,那種人懂點子什麽。動得的動,動不得的也動,豈不糟塌了。這好地方,還是屬了你,倒能夠聚集些文人墨客,詩酒陶情,賞賞那些名花芳草。”王翰林聽了這一番旨意,喜不自勝,忙跪下謝恩。可憐僧寺園林,被高宗輕輕一句話就送掉了。
高宗愛那獅子林風景,召畫師繪成一圖,以備攜帶回京,修改那圓明園。
遊過蘇州,高宗笑向左右道:“聞得非常,見得平常。俗語‘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’,沒有到蘇州時,只道不知怎樣,逛過三五天,也不過如此。明兒到了杭州,又不知怎樣呢?”
和珅道:“《四書》上說登東山而小魯,登泰山而小天下。皇上生長京師,又住慣了那仙宮似的圓明園,自然瞧不入眼了。”
龍舟行抵抗州,海甯陳閣老,早派兩個兒子前來迎接。跪請聖駕臨幸私第。高宗喜道:“難爲你們大遠的誠心。聯本要瞧瞧你們老人家呢。”於是在杭州逛了兩天,傳旨向海甯進發。
此時陳閣老家裏,各樣都已備齊,戲班女樂,耍百戲,打十番,雅自調絲品竹,豪至走狗鬥雞,沒一樣不全,沒一樣不備。安瀾園中,鋪陳點綴,更是新奇精致。不要說別的,光是花燈裏所點蠟燭,每夜就要費掉一百五十七斤,其餘繁華奢侈,不問可知。從陳府大門直到碼頭,一條石街三五裏路長,雇齊匠役,趕緊修築,修築得平坦如鏡,整治得潔淨無塵。十幾名總管家人,坐著劃子,在十裏外往來探聽。
這日,接到家人探報,說龍舟離此只有八九裏,晌午時可以行到。陳閣老忙率領闔族有職男子,穿著頂戴朝珠,都到碼頭等候。陳太太率領闔族女子,都在大門等候。霎時龍舟抵埠,陳閣老等排班兒跪成一線,請駕起岸。高宗傳旨叫免,陳閣老謝恩起身,恭引兩宮黃輿到家。女眷等遞職名請安,兩宮傳旨叫免。高宗奉太后臨御五常堂,陳姓男女分左右上堂叩見,禮畢,換乘軟輿入安瀾園來。這夜兩官聖駕,就在安瀾圓駐蹕,後人有詩歎道:
巨俗鹽官高渤海,畢聞百戰每傳疑。
冕旒漢制終難復,曾向安瀾駐翠蕤。
陳姓家人瞧見了高宗御容,背地裏就竊竊私議:“都說當今皇帝跟咱們太爺,像得脫了個形兒似的,若不是兩個兒聚在一堆,咱們幾乎認錯了呢。怪不的外邊人,都說皇帝是咱們家人!”一個道:“這話很有因呢。當日老太太生了一位哥兒,先皇帝抱去瞧瞧,暗裏頭換掉的,這哥兒就是當令。所以當今登了基,咱們太爺就告老了,爲的是就怕旁人議論。”衆家人私下竊議,只道無人知道,豈知高宗因愛月色皎潔,獨個兒在水榭裏憑欄玩月,夜深人靜,外邊家人講的話,句句都聽明白,不覺毛髮悚然,忖道:“虧得太監們不在左右,要不然,那還成什麽話呢。”次日,陳閣老進來請安,高宗很有不安的樣子,隨降旨意道:“你有了年紀,以後不必再行這個禮了。”陳閣老道:“君臣之禮,老臣如何敢廢掉。”高宗道:“按照古禮,原有賜幾杖的。朕就賜與你幾杖,從此跪拜之禮可以免了。”
陳閣老只得遵旨。高宗在安瀾園中住了十來天,陳姓自閣老夫婦起,到總管家人止,沒一個不得賞賚,恩眷之隆,莫與倫比。
這日,正與陳閣老同坐閒話,裘得祿送進一個本章來,高宗略翻一過,不覺變色道:“竟有這種事,咱們可要回去了。”陳閣老忙問何事。高宗道:“金川土司叛亂呢。”當下就召傅恒、和珅等一班大臣商議一會子,回明太后,啓蹕回鑾,陳閣老目送過十裏方回。
原來金川土司,在金沙江的上游,分大金川、小金川兩個部落,其地處川滇西藏之間,山深林密,形勢很是險峻。康熙五年,金川土司嘉勒巴率衆內附,聖祖給了他一個演化禪師印信。世宗征西藏,嘉勒巴的庶孫莎羅奔率領部衆隸將軍岳鍾琪麾下,從戰有功,奏授金川宣撫司,莎羅奔於是自號爲“大金川”,號舊土司澤旺爲“小金川”,又把親女阿扣配給澤旺爲妻,就叫阿扣監住澤旺。莎羅奔一個兒操縱兩個部落,到乾隆十一年,索性把小金川併吞了,奪了澤旺的樱四川總督一再檄諭,才歸還了侵地。次年又出兵攻取革布希劄、明正兩土司的地。巡撫紀山派遣副將率兵彈壓,莎羅奔非但不遵號令,還敢抗拒官兵,被他傷掉三五百人馬。紀山奏請進剿,高宗特調雲貴總督張廣泗爲四川總督,專任征剿事宜。張廣泗領了三萬大軍分兩路進兵,一由川西人攻河東,一由川南攻人河西。怎奈萬山叢矗,溪河洶湧,深邃險峻,竟然奈何他不得。高宗又命大學士訥親前往視師,又起故將軍岳鍾琪於廢籍,以提督銜赴軍自效。旁師靡餉了好多年,依舊沒點子效果。下旨誅掉張廣泗、訥親,又派大學士傅恒爲經略大臣。傅恒於軍務上很有閱曆,設謀運計,總算打了兩個勝仗,博著個面子而回。這都是乾隆十四年的事。環大小金川的土司,共有九個,蠻爭蝸觸,世世爲仇。朝廷因勢利道,得以操縱駕馭。莎羅奔的侄兒郎卡是土司裏頭出類拔群的人材,悟出強弱原由,都系分合兩宇,遂與衆土司釋仇結約,聯成一氣,與先綽斯甲結爲婚姻,又把女孩子配給澤旺的兒子僧格桑爲妻。這麽一來,兩金川頓時強盛,諸小土司皆不敢抗拒。郎卡病死,兒子索諾木襲了土司位,更與僧桑格合縱聯兵,一戰而侵鄂克什土司;再戰而殺革布希劄土司;三戰而攻明正土司。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兵勢十分利害。四川總督阿爾泰派兵往護鄂克什,豈知小金川僧桑格膽大包身,竟敢跟官兵對仗。偏這官兵不爭氣,連遭敗仗。阿爾泰慌了手腳,星夜拜本到行在告急。
高宗得報,立即啓駕回京。途中就與傅恒計議,傅恒先問皇太后意思怎樣,高宗道:“太后一片慈心,總不過要甯邊息武。只是狼子野心,不宜德懷。這回叛亂,始非前番寬大受降未甚懲創所致。”傅恒道:“皇上是決意用兵了?”高宗道:“如何還好姑息!小金川受過大恩,這回叛亂,偏是他起發,朕恨不得草剃禽獼,殺他個靡有孑遺。咱們那年創立的健銳營,還好用麽?”傅恒道:“健銳營通只二三千人,就可用,也不夠調派。”高宗道:“怎麽辦呢?這健銳營訓練起來,又不是一日兩日練得好的。”原來高宗因金川碉險難攻,遂于京師香山設立石碉,置造雲梯,簡選羽林依飛之士,習練成軍,賜名健銳營。當下傅恒道:“金川形勢,臣也頗知一二,萬山叢雜,石碉林立,碉外開濠掘溝,土兵死守在那裏,這就是賊人的長處。從前我軍所誤,就在以卡逼卡,以碉逼碉。石壁千仞,賊在壁內,我在壁外,賊在暗裏,我在明裏,我軍槍炮,都打在石壁上,於賊毫無所傷,賊人從暗擊明,槍不虛發,我惟攻石,賊實攻人,客主勞逸,形勢回殊,餉靡勞師,曠日持久。臣昔年身任經略,即主張不攻碉卡,間道長驅,所以出師未久,即能直搗巢穴。”高宗道:“既是如此,這次平叛,定要派出有勇有謀之人,統領健銳營,相機行事。你看誰能擔當此任呢?”傅恒道:“依臣愚見,溫福、桂林還算有韜略,可行與否,還待皇上聖裁。”高宗聽罷,點頭允可。
且說高宗等一路晝夜兼行,不日就回到了京城。高宗不待休息,急忙召集文武群臣,商議出師征剿金川叛亂之事。商議結果決定,如今大小金川形勢已不比從前,唯今之舉,只有大大征剿以示兵威。遂先罷了阿爾泰大學士及四川總督的職,以溫福代爲大學士、侍郎桂林代爲四川總督,率軍征討四川。
詔旨下後,溫福、桂林哪敢怠慢,辭別家小率領京中健銳營等驍勇之兵,師行間道,星夜趕往四川。到四川後,爲東西夾攻之計,溫福引兵出汶川,桂林率部衆出打箭爐,兩軍分道前進,漸漸逼人小金川境地。偏是桂林部將薛琮深入死地,屢敗無援,桂林又不敢奏聞上頭,致使進剿緩慢,並有難以拔足之險。高宗聞奏,得知實情後大怒,對內大臣阿桂道:“金川不平,朝廷不能雪恥。朕因你有百戰之功,朕就派你去四川討剿,必能成功。”並賜扇一柄,繪蘭於上,題曰:“同心之言,其臭如蘭”。阿桂叩謝領旨出京,疾趨趕奔四川代領其職。到川後,統領兵馬剛到翁古爾壟山,只見山勢極險,座座山峰如刀削斧劈一般,澗溪穀狹,水流湍急。隔溪有一座高山,名曰布勒山。僧格桑土司就築壘於山上。阿桂隨令軍隊紮營十裏外,整頓兵馬後,開始派兵攻兩山,但因其壁堅勢險,整整五個月仍未攻下。直到冬令水落,方使健卒夜渡溪水,攀樹登山,躍人布勒寨。僧格桑不曾防備,盡被清軍殺死。北岸清軍直攻翁古爾壟山,僧格桑救了布勒不能保翁古爾壟。清軍用飛炮南北兩岸夾攻,僧格桑驚潰逃往大金川去了,小金川遂平復。
清軍行文給大金川索諾木,要他將僧格桑執獻于朝廷,索諾木不允。高宗得奏報,決定乘戰勝之勢,一舉並滅,遂詔諭溫福爲定邊將軍,阿桂爲副將軍,並力合攻,一鼓作氣平定大金川。當下溫福等接到上諭後,率領兵馬直人大金川境地。但見山高崖陡,林密草茂,哪里有路?人馬只得攀藤而過。索諾木依險把守,且又熟悉地勢,處處要口早經佈置。溫福等處處受阻,欲進不能。行到木裏木地方駐軍,令提督董天弼駐東面,守著小金川地。但那索諾木早已招了小金川頭目歸去,煽動小金川部衆襲擊清軍。於是小金川部衆先將董天弼一軍攻陷,奪其大炮糧草,絕其四面水路。又很快迫到溫福營中。溫福由於毫無防備,死戰一場,怎奈倉促應急,雙拳不敵四手,中槍陣沒,灑血疆場,兵士戰死者三千人,潰者萬餘人,小金川復陷。
消息傳到京城,高宗不勝哀痛,驚慌之餘,忙下詔諭,令阿桂爲定西將軍,豐伸額,明亮爲副將軍,拼力討剿。阿桂接旨後,感到責任重大,暗討:對付金川叛衆,只可智取,不可硬攻。遂與豐伸額、明亮等商議,決定趁小金川形勢未穩之時,先奪小金川,再行攻取大金川。計議一定,阿桂自領一軍轉戰美諾,連戰皆勝。明亮亦所向克捷,小金川復平。接著進討大金川,大金川自叛清以來,增加了防護,周圍四百里要塞,堅壘有數十處,比小金川嚴密十倍。阿桂與豐伸額、明亮等人商議,分兵三路進攻:一路由阿桂自己帶領,從小金川攻其東;一路由豐伸額、明亮帶領,從黨霸渡大金川上游攻其西北;另一路由富德帶領,渡大金川下游,從革布希咱攻其西南。一切安排停當之後,阿桂指揮若定,連戰七個月,先將沿路要塞一一打平。戰到勒烏圍左近地方,方是著名的險塞,索諾木精銳盡屯於此。索諾木佔據了附近最高的山峰,死守不退,將石壘層層築高。阿桂令健將海蘭察乘夜率領死士六百人猱升而上,天明時躍人壘中,盡斬其衆。各寨因主寨被攻破奪了氣勢,同時潰散。索諾木於是鴆殺了僧格桑,獻其屍身及家族於軍前,請停攻擊。阿桂慮其反復無常,出爾反爾,恐有後患,不予應允,並下令士兵加強防守,拼力作戰,立功有賞。這一來士氣大增,乘勝進據了默格爾,離勒烏圍只二十裏。
明亮一路軍亦逼近河岸,與阿桂軍聲息可通。原來,金川天氣陰寒多雨,正值冬春之際,冰雪塞途,諸軍冒雪從征,不免到處停留。至乾隆四十年四月,阿桂才與明亮聯絡上,沿途六戰六克。攻勒烏,用大炮毀其壘牆,叛衆穴地死守。索諾木之母逃往河西,欲收羅餘衆抗拒。阿桂遣精銳兵丁追之,索諾木及莎羅奔均逃往噶爾崖,索諾木之母遂降。阿桂設帳處之,讓其寫書信給索諾木,勸其子降。
當時士兵分道拼死作戰,阿桂率兵丁逼近噶爾崖。明亮軍隊亦苦戰累月,勢如破竹。十二月,三路大軍皆會於噶爾崖。兵多士壯,包圍四十餘日。恰值此時,索諾木得其母勸降書,始與莎羅奔帶了家小以下二千餘人出降。金川叛事悉平。
阿桂將索諾木等母子弟兄頭目同獻京師。高宗謁兩陵、岱岳闕裏,獻俘廟社。上皇太后徽號,勒碑大學及兩金川。升賞了一班征川的將士,又繪功臣五十人圖像於紫光閣,阿桂居第一。又將索諾木母子弟兄及頭目人等盡誅完結。
且說太后自南巡中途返京後,爲金川亂事焦勞,很是鬱悶,也懶怠做樂事。金川之亂平定之後,朝野上下一時盡享太平,皇太后的精神也好了許多。這日,天氣格外晴好,太后早早地起身,洗梳完畢,接受各宮嬪妃請安後,吃過茶點,見外面陽光明媚,春風和煦,桃李繽紛,梨杏爭豔,便來了興致,傳下旨意道:“今兒天這麽好,早點子召皇子們進宮來樂一會子吧。”隨身宮監們答應一聲,早忙不跌地去各皇子那裏傳旨了。不多時,皇子們陸續進得宮來,見過太后,與太后、宮監們玩耍起來,甯壽宮裏頓時熱鬧起來。皇子們爲給太后解悶,有的與太后下棋對弈,有的給太后講聽來的笑話,還有的與宮監們玩鬥蟋蟀,宮內外一片歡聲笑語。正玩得高興,忽聽報“皇上來了,”正說著,高宗從外面走了進來。衆皇子見到高宗,忙都收斂了動作和歡笑聲,恭恭怯怯地站立在那裏。高宗見狀道:“你們陪太后說笑解悶,這原也是件好事,不必太拘禮。不過平時要好生跟師傅們讀史誦經,不可貪戀玩耍。”衆皇子唯唯稱是。高宗隨向太后道:“太后近日可安好?皇孫們沒有氣著您吧?”太后忙道:“好,好!各個都還孝順聽話,對我也關懷體貼,學業也都有長進了。這不,前幾日弘晛這孩子給我畫了一幅《歲朝畫》,畫中一老壽星居中坐著,子孫們繞膝承歡,那顔色鮮豔明亮,筆法也俊秀飄逸,實在好看我很喜歡,已打發人裝裱好了收在宮裏了。”高宗道:“弘昨這孩子平時就喜歡畫這描那的,人也敦厚,善解人意,還真個畫出東西來了,不妨也讓我瞧一瞧?”太后大喜,隨命內監取出。高宗放開瞧時,果見顔色鮮明,筆法秀逸。太后問:“你看如何?”高宗道:“果然虧他。”太后道:“你應許他題一首詩呢。”高宗遵旨,隨道:“容子臣帶回宮去,明日繳卷如何?”太后道:“你帶回去是了。”高宗退去之後,太后又與衆皇子樂了一回才散。高宗共有十七子:永璜,永璉,永璋,永瑢,永琪,永瑢,永琮,永璿,皇九子,皇十子,永瑆,永璂,永璟,永璐,顒琰,皇十六子,永璘,除永璉,永琮皇九子,皇十子,永璟,永璐,皇十六子傷掉外,現存的不過十人。皇太后每日必要召進宮裏玩一會子。高宗奉旨留題,攜帶《歲朝圖》回宮,少不得胡湊幾句,寫來搪塞。次日親自捧著圖,到甯壽宮繳卷。太後一見,就道:“題好了麽?快給我瞧。”高宗放開,太后瞧時,見題句中有“永綿奕載奉慈娛”之句,太后道:“這句子很吉利,永字恰又是孫子們的字輩。”高宗道:“既是太后稱賞,這‘永綿奕載’四個字,就做了子孫們字輩罷。”太后笑道:“永綿奕載,四代我能夠及身見著就好了。”高宗道:“那也容易,大阿哥的孫子已經長的這麽大,明兒娶了媳婦,怕不就生下皇玄孫麽。”太后樂道:“我也巴不得如此。”天子語言,真是玉牙金口,無言不應,過一二年,定安親王永璜果然生了一位皇玄孫,高宗賜名叫載錫。於是御筆親書了幾塊“五代五福”堂額,頒向雍和宮後室及大內景福宮、避暑山莊各處懸挂。這永綿奕載之後,就是溥毓恒啓壽闓增祺八個字,溥毓恒啓,是道光丁亥年續擬的,壽闓增祺,是咸豐丁已年續擬的。後人有詩道:
長樂宏開餞歲筵,駢詞吉語璨珠聯。
一堂五世空前祀,此是乾隆極盛年。
這都是後話。
當下高宗因阿桂平叛有功,賞了他一個管理圓明園護軍大臣之職。日長無事,便召他到“天下一家春”與和珅、紀昀等幾個寵臣閒話解悶。一日,高宗無意中談起年話說部,隨道:“天下各物,有用沒用原沒有一定的,像《三國演義》在漢人不過當是閒書,無非酒後茶餘供人家談笑罷了,一翻成國語,本朝將帥卻就當做兵書戰策呢。”和珅道:“阿桂金川之役,分明就是諸葛孔明五月渡瀘,七擒孟獲。”阿桂道:“那是天子威靈,將士戮力,我有什麽功勞,怎敢比諸葛。”高宗笑道:“你雖不是諸葛,我也幸非阿斗。”紀昀道:“阿桂的先知,倒不讓諸葛呢。有一日安營已定,忽下令遷徙。部下各將因天色已晚,盡力地諫阻。他反發下令箭,說違者立斬!部下沒奈何,只得聽從,心裏頭終不免怨誹。等到黃昏時光,天降大雨,原紮營所在水深丈餘,倘然不早移徙,全營都變魚龜了,神奇不神奇呢。”高宗問阿桂道:“可有這件事?”阿桂道:“那也不足爲奇,臣因見群蟻移穴,知道地熱將雨,才令移營的。”高宗喜道:“我的兒,你真是我的諸葛亮也。”阿桂才欲回奏,忽聽外面轟鬧起來。欲知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八回 謝振定赫怒燒車 管韞山諤言賈禍
話說高宗正與阿桂、和珅、紀昀在圓明園“天下一家春”談天,忽聽外面哄鬧起來,忙飭太監探問。一時回說“大學士程景伊出了缺,他的家人,齊送遺本到此。守門侍衛不許他進來,才做鬧呢。”高宗道:“朕前兒派遣醫官診視,還說不妨的。怎麽就沒了呢?”太監呈上遺本,高宗倒也愴然。隨向紀昀道:“程景伊在朝這許多年,寅畏小心,從沒過一點兒錯誤。現在沒了,朕想撰一副聯語挽挽他,你就擬一副來。”紀昀略一思索,隨道:“臣已擬就了,可用與否,尚祈聖裁!”宗宗道:“這麽快!念出來聽聽。”紀昀念道:
執笏無慚真宰相,蓋棺猶是老書生。
高宗道:“好,好!就這麽著罷。”隨向阿桂道:“漢人風俗,原與咱們滿洲不同,漢人最重的是師生。康熙年間,大學士王頊齡沒了,聖祖曾諭官員有系王某門生,著即持喪素服。現在程景伊沒了,這個禮也行得麽?”阿桂道:“皇上加恩程景伊,原無不可。但《劄記》上師生只服得心喪,素服持喪,未免太重點子。”高宗道:“《禮記》上沒有,那也罷了。你回閣去叫他們擬幾個諡法,候朕選用。”阿桂應著“是,”正欲告退,忽太監呈進一本奏章。高宗接來瞧看,才閱得三五行,已經怒形於色。阿桂、和珅、紀昀嚇得面面相覷,一聲兒都不敢言語。高宗瞧罷,就向阿桂道:“你瞧瞧,也有這種混帳的人,當朕是什麽主子,膽敢上本嘗試。”阿桂接過手,見是雲貴總督奏本,奏的是邊務事情,稱說“前雲南按察使楊重英,自那年出防新街,爲緬夷虜去後,音信杳然。現在緬人縱其隨員知縣某某兩人歸國,始悉該前按察被虜到緬,始終不肯屈服,緬王欲贅他爲婿,譬說萬端,他終不應蠖居邊地,足迹未出閾門,似此殊忠奇節,實足震古爍今合無,仰懇天恩,下詔旌獎等語。”阿桂道:“論到楊重英,果然罪無可逭。廣州楊氏是本朝漢軍世仆,重英之祖文乾,父應琚累受殊恩,頻蒙曠典。重英這麽偷生怕死,非但有黍祖德,且大負聖思。該督不爲他請罪,倒替他獨功,實屬糊塗之極。”高宗道:“可見你有識見。楊重英自那年被虜了去,朕就降旨把他的家屬治罪。現在瞧他這本子,徒是明說朕賞罰顛倒了麽。”和珅湊趣道:“皇上只消下一道旨意,把他狠狠申飭一番,或就把這兩個辱國的隨員末法,那麽一辦,自然再沒有人敢嘗試了。”高宗道:“好極。”於是下旨,叫把兩隨員淩遲處死,並諭令滇督,日後重英歸國,也照這個辦法。
阿桂和珅平日見慣了,倒也不過如此,紀昀究竟是末學新進,心裏很爲不然,只是不敢說什麽。退值之後,向阿桂道:“楊重英忠貞如此,怎麽倒要辦他?”阿桂笑道:“聖意要這麽,誰敢阻止呢!”紀昀道:“我公身爲大臣,一語即可回天,記得前年,舒公待新疆地方獲了譴,有旨即行正法,來公聞之,伏闕泣求,保以人才難得,聖上也爲心動,但雲上諭發出已經三日,派人追回已是不及,來公叩頭道:‘皇上果然恩宥,當今臣子,飛騎往追!’苦苦哀求,才蒙皇上諭允。來公的兒子,綽號“來八百”,每天能行八百里,馳抵新疆。正法的上諭還沒有遞到,舒公就此得釋。現在楊重英以忠受罪,我公怎麽倒又坐視不救呢?”阿桂道:“聖上脾氣不好,我如何敢碰他。日子久了,你也會知道的。”紀昀聽了,也不便再說什麽,辭著要走。阿桂忽又想起一事,喚住道:“曉嵐,會試期近了,欽命題目,你可擬著沒有?”紀昀道:“再不要提這話,外面的習氣,皇上都已知道。前兒在裏頭,皇上跟我談起士習不端,擬題懷挾一科盛似一科,國家掄才大典擾的這個樣子,成何體統!總要想一個法子,痛痛懲他一懲。這一回怕要大改章程呢。”阿桂道:“怎樣改呢?”紀昀道:“聖意高深,何能猜測。”阿柱歎道:“哪里都是聖意,全是和珅挑唆出來的。這和珅這麽作孽,眼前雖是興頭,日後結果終是平常的,你我瞧著他是了。”兩人談了一回,也就散去。
一到場期,果然降下嚴旨,命親王大臣,帶領侍衛嚴行搜檢,搜獲一人,立賞一金。這一科應試舉子,宛如待決的囚徒,褫衣袒褻,備受窘辱。欽命題下,曳白的人,多至二千餘卷。
於是下詔切責並裁滅各省的中額。在高宗自以爲正本清源,很好的整頓法子,豈知士林中怨聲載道,把恨都歸在和珅一個兒身上。紀昀見此情形,私下發歎道:“衆惡所歸,舉國欲殺,其實和珅也壞不至此。”
這一日,和珅適患微疾,遞折請假。高宗派了都總管裘太監前往瞧視。恰恰紀昀也在那裏談論病情,無意中談到醫生上頭,裘太監道:“現在太醫院大夫,只有開方的能耐,沒有治病的本領,請了他來,不過照例開一個方兒,服下去,與病是不相干的。”紀昀道:“院裏大夫倒沒有外面的好,所以有許多人,倒都願請外面大夫瞧呢。”和珅歪在炕上,聽了此話,就問:“外面有好大夫麽?老紀你就薦一個與我。”紀昀道:“陳御史醫學很好,協揆總也知道,何不就叫他來瞧瞧。”和珅道:“陳御史是誰·?”紀昀道:“就是海鹽陳渼。”和珅道:“那不是老王的門生麽?”紀昀道:“王中堂是陳渼座主,他們二人確有師生之誼。”和珅道:“原來小陳也懂醫理。”
說著隨傳了一個家人,吩咐道:“你拿我的名片,到大柵欄陳老義寓去,說我拜上他,今兒得暇,就請他來一趟。”家人應著去了,一時回說:“陳老爺上復老爺,本該聞呼即到,因自己也病著,不能走路,叫小人請老爺安。走爺的名片,實在不敢當。依舊叫小人帶了回來,明兒如果好點子,一早就坐了轎過來。”和珅道:“這小子推說病著,敢是他瞧不起我。”紀昀道:“陳渼爲人素來誠實,推病諒總不會的,待晚生親自去瞧他。”裘太監道:“恁他怎樣,在你我跟前托大,諒總沒有這個膽。”
紀昀起身告辭,上了車就向陳御史寓裏去。投帖入內,陳御史接進客廳。紀昀不及寒喧,就道:“和相邀你,怎麽託病不來?你這膽真也不校”陳御史道:“今兒的事,真也巧不過,方才和府人來,恰巧敝老師王公在此。敝老師聽說和相邀弟診脈,就問弟道:‘這奸賊命合當休,你去開方,就替我藥死他,爲朝廷除掉一害。不然,休來見我。’年兄你想,這件事,叫我答應的好?不答應的好?左右爲難。只好託病不去了。”紀昀道:“怪道,我原說你不會謊話的,原來有這麽一個緣由。只是和珅已經惱了,年兄你這前程,怕就有點兒難保了。”陳御史道:“你要我哪有什麽法子?”紀昀道:“這樁事情,論起來,尊師於理上未免欠一點。同官非人,何難臚列奸私,上達天聽,明正其攬權誤國之罪,何必假手刀圭,作此詭詐的勾當。”
陳御史才欲回答,忽家人報“平老爺到。”隨聽得一陣腳步響,那平老爺已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,一見紀昀,就道:“曉嵐也在這裏,巧得很。”紀昀道:“平公滿面得意,諒必有甚佳作?”平老爺道:“這幾日文思不屬,倒是謝老兒做了一篇很爽快文字。”陳御史就問:“謝老兒是誰?”平老爺道:“就是貴衙門的謝振定。”紀昀道:“謝振定是湖南人,現爲巡城御史,此老還有興做文章麽?”平老爺道:“和相的家人,在京城裏橫衝直撞,雖說是奴才,差不多的主子,都要避讓他幾分,他竟敢捋虎須,狠狠懲治了一番,你道利害不利害?”
陳御史道:“怎樣懲治呢?”平老爺道:“今兒早上,謝老兒巡城,巡到榮市胡同,忽見行路車馬紛紛避讓。正在不解,一乘高車風馳而來,掌鞭的車夫虎形彪彪,大有不可一世的氣象,揮鞭四擊,路上行人被他擊著的,都各抱頭鼠竄,沒一個敢跟他較量。謝老兒釋問路人:‘誰的車這麽有勢?’路人道:‘這坐車的人非同小可,懲是誰,總沒有他那麽聲勢。’謝老兒道:‘王爺貝勒爺,總也講個理字的。’路人道:‘王爺貝勒爺,希計麽罕,這坐車的是大智胡同和府和伯爺家的管家大爺,王爺貝勒爺講理,他可不跟你講理!’謝老兒怒道:“一個奴才,也這麽仗勢欺人!’隨喝令巡役扣住他的車。巡役上前,不料車上夫子竟敢動手,把巡役擊了幾鞭。和府管家大刺刺地道:‘多大的巡城御史,膽敢阻止咱老子車兒?回過咱們主子,怕你這小小御史,就要吃不住了呢!’路上閒人聽了這幾句話兒,都替謝老兒捏一把汗。”紀昀道:“臨了這個界境,此老真大難爲情。”陳御史道:“那也個甚爲難,拼丟這個官,就不妨狠狠辦他一辦。御史雖微,究竟是朝廷命官,難道和珅爲了一個家奴就好害掉謝老兒性命不成?”平老爺道:“你們兩個人,真可算得本朝一對兒朝陽鳴鳳了。謝老兒當下就喝巡役把和府管家捽下車,當街鞭責,打了個皮開肉爛,索性把他車兒,一把火燒掉完結。現在這件事滿京城都傳遍了,京城裏人就替謝老兒起了個綽號,叫做“燒車御史”。你道他這個人膽子大不大?”紀昀聽了,咋舌道:“此公戇甚,然而我殊服其膽。”平老爺道:“曉嵐和如柳下,謝公介比伯夷;各行其是,各成其聖,也可算得異曲同工。”紀昀道:“別挖苦了,平公日前大喜,兄弟一點兒薄禮,可曾收到?”平老爺道:“正是忘記了,昨蒙寵(見兄),內有詩韻四冊,每冊上題有一字,合觀是‘之子於歸’一句,未識命意所在。”紀昀道:“這有什麽難解,閣下姓平,之子於歸,自應評上去人,難道別人可以代庖麽?”平老爺一時悟會,不覺捧腹大笑。陳御史道:“曉嵐很會詼諧,發言做事,都有趣味,怪不得人人見,人人愛他,那行子差不多就是王文靖公。”紀昀道:“王文靖公是康熙初名相,事業文章,人寰彪炳,我如何比得上他。”陳御史道:“王文靖挾智任數,滿洲各大臣沒一個不歡喜他,不是跟年兄差不多麽?”紀昀道:“別的不要講,謝老兒這回鬧的亂子,你們瞧他應得什麽處分?”陳御史道:“至多也不過斫掉腦袋,除了叛逆,總沒有淩遲之罪。”紀昀道:“這倒不能講的,像私史的案子,論極刑的不知兒多人,吳愧菴,潘檉章,都是當時名士,怎麽都遭淩遲呢,那潘吳兩子的絕命詞,我還記得,”隨即吟道:
一半春光縲絏過,睡壺敲缺待如何?
鶯聲啼老聽難到,柳絮飛殘撲轉多。
晛皖斜陽連雉堞,朦朧短夢繞岩阿。
不堪往事成回首,總付錢塘東逝波。
抱膝年來學避召,無端世綱忽相嬰。
望門不敢同張儉,割席應知愧管寧。
兩世先疇悲欲絕,一家累卵杳難明。
自憐腐草同湮沒,漫說瞧蟲誤此生。
陳御史道:“本朝待到文士,也未免過甚一點。即如丁未年,禮部尚書立啓堂,摭拾了王漁洋、朱竹坨、查他山三家詩集,並吳園茨的長短句,奏請毀禁,幾乎又興大獄。倘沒有管世銘再三諫阻,不知又要害掉幾多好人呢。”紀昀道:“漁洋的詩,果然沒批評,至於世路上頭,這位老夫子,究竟不甚明了。聽說當時內大臣明珠壽辰,昆山徐大司寇請他做一首祝壽詩,他竟發脾氣道:‘曲筆以媚權貴,君子不爲也。’拂袖而出,徐公竟奈何他不得。其實吟詩聯句,不過文字因緣,就是風骨,也論不到這上頭。”平老爺道:“漁洋沒後,門人私諡他爲文介,就爲他脾氣兒古怪之故。”紀昀道:“論到脾氣古怪,現在的人也很不少,即如文端伯伍中堂跟和相是至親。”
陳御史道:“不錯,伍中堂小姐,是和珅繼母,和珅稱伍中堂外祖呢。”紀昀道:“去年子伍中堂家裏有急需,一時銀錢不湊手。公子輩就問和相告貸了二千金。論到他們這種人家,一二千金,原是不在心上的,何況彼此又都是至親。豈知伍中堂知道了,就把公子輩排喧道:“我于親戚間銀錢上素沒往來,你們怎麽私向和府借錢,壞我的家法?”嚇得公子輩認過不叠,都道:“銀子送了來虧得沒有動,我們就原封送還他如何?”伍中堂道:‘既向人家告貸,又退還人家,人家豈不要見怪。快寫一張借據,把咱們的莊單,揀一張價值相當的送過去作抵。待提日有了錢,備齊本息取贖就是了。’公子輩只得從命。和相力辭再四,究竟外孫子扭不過外祖,照單全收了才罷。你道此公脾氣,古怪不古怪?”陳御史才要答話,忽見家人送進一張知單來,回道:“洪老爺請吃飯,老爺去不去?”紀昀就陳御史手裏瞧時,見平老爺與自己,也都請在上頭,笑道:“稚存怎麽也闊起來了?”陳御史道:“稚存的老太太扶孤守節,教養他到這會子,稚存一身學問,都稟的是母訓。現在他請人繪了一幅機聲燈影圖,遍求名輩詩筆表揚。你我至交,自然都邀在裏頭了。”紀昀道:“原來又是個索討詩債的。”隨間道:“你不去嗎?”陳御史道:“表揚潛德的勾當,如何可以不去,你總也不能推託呢!”紀昀道:“我倒是怕做詩,你瞧上面所列的,武進管世銘、青浦王昶,都是當今大名士,我如何敢監竿呢?”陳御史道:“你要不去,別說洪稚存不肯答應,就我陳渼也不肯放你過去。”隨遞過筆,叫他簽了一個“知”字,接著平老爺也簽了。
一到次日,紀昀坐車到洪稚存太史寓所,已經賓朋滿座,見管世銘、王昶、陳渼、平公等幾個熟人,都在那裏。彼此見過,才談得三五語,又報客到,進來兩人,一個滿臉油滑氣的,認得就是前任雲南布政使畢秋帆,一個鬚眉浩白的,是江南名士沈歸愚。彼此見過。主人洪稚存取出那幅機聲燈彩圖,向衆人拱手道:“費神表揚。”衆人接來瞧時,見繪著洪太夫人機房課子,母織兒讀,一燈相對,景象很是淒慘。衆人都不覺肅然起敬。洪稚存道:“予小子得有寸進,都是太夫人二十年茹苦含辛,教養所致。還記得那年從太夫人受儀禮,讀至‘夫者,妻之天’句,太夫人慟絕良久,悲呼道:‘天乎,吾何戴矣!’後來念書,這一句就此廢掉。”衆人聽了,齊聲讚歎。當下衆人有即席揮毫的,有默坐構思的,也有請帶回家去,題了送來的。題好了詩句,便互相傳看,互相稱讚,這都是文人習,不用細表。
一時筵席排好,主人邀請人坐,淺斟低酌,談笑風生。陳御史道:“本朝賞賚最重的是花翎,漢軍人員得賞花翎的,真是寥寥可數。康熙年間,福建提督施琅平定臺灣,論功第一,聖祖封他爲靖海侯,世襲罔替。施公疏辭侯爵,懇照前此在內大臣之列,賞戴花翎。當時部臣都議道:‘在外將軍提督,照例不能給翎。’聖祖因他功高,特旨賜戴。那時的花翎,這麽珍貴,不像這會子,和府中十來歲哥兒,都拖著一條花翎了。”紀昀道:“伯揆和公,論到功德呢,多賞幾條花翎,也自應當的。皇上春秋是高了,政事又繁不過,倘沒有伯揆替他講笑話兒解悶,怕早悶出病來呢。和府哥兒不配戴花翎誰配戴?”
衆人齊聲附和。這個說:“尚書勳業超千古,”那個說“吏部文章日月光,”無非都是稱讚伯揆的話。別人還不在意,其中只有管世銘賦性耿直,疾惡如仇,瞧見衆人阿諛諂媚到如此不堪田地,不禁忿火中燒,大聲道:“諸君何必如此,我正有封事呢,明兒瞧著就是了。”這一個晴空霹靂,嚇得合座高朋,目定口呆,身搖舌昨。稚存忙道:“諸君勿怪,管公已經醉了。”世銘道:“稚存你也這麽說,我何嘗醉,你才醉呢,你去想罷,光天化日之下,競致豺虎狐鼠,同沐皇恩,不是咱們諫官的過失麽?”洪稚存沒法,只得敷衍著他。王昶、沈歸愚都起身相勸,王昶問家人:“管老爺的車,套好了沒有?”洪稚存也怕賈禍,忙叫家人飛出走去傳話。一時回說車兒套好,衆人就把管世銘勸了出去,眼看他上了車,才回席飲酒。紀昀道:“此老如此倔強,我殊殊服他。”平老爺道:“可與謝振定稱爲諫垣雙璧。”稚存心裏很是耽憂,聽他們講話,也並不插語,席散回房,一夜何會合眼。次早,正要派人探聽,忽家人人報:“管老爺沒了。”稚存大驚失色。欲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三十九回 林爽文起發天地會 柴大紀方守諸羅城
話說洪稚存因管世銘語言不謹,得罪了權貴,正替他耽憂,忽報管老爺沒了,驚道:“昨兒好好的呢,得的是什麽病?”
家人道:“光景是急病麽,小的也不很仔細。”稚存歎道:“這真是禍福無常,風雲不測了。”說著,管府報喪條子也到。
洪太史與管侍御是同鄉,平日交情又好,因此一早就坐車過去,幫助經理喪事。管侍御做官半生,死下來除了幾部自著的詩文集外,也沒有什麽別的家計了。還是洪太史興了個頭,替他沿門求助,捐了幾兩銀子,把他的靈柩運送回南方,此系後話。
京中自管世銘死後,諫阻裏頭幾個倔強人員,漸次消磨盡淨,燒車御史謝振定奉旨罷職,回歸湘鄉去了,海鹽陳渼外放了鞏昌府知府。殺雞嚇猴子,滿朝人士,瞧見這個時勢,嚇得箝口結舌,朝政的是非,人才的得失,半個字也不敢提及。每日照例上朝外,無非詩酒陶情,琴棋消遣而已。正是:聖代即今多雨露,諸君何以答升平。
這一年是皇太后七旬萬壽,高宗下了一道普天同慶的旨意,京內外滿漢各官,頓時都忙亂起來,文自督撫司道:“武自提鎮遊參,以及預告各大員,都各備辦禮物,人都叩祝。外藩只西藏班禪活佛親自來京祝嘏。此外如安南、緬甸、朝鮮、琉球、蒙古各盟旗、西域各部落,都只派使遞表貢獻。高宗叫禮部定出慶祝次序,一總排了五七日:第一日是宗室王公貝勒,第二日是懿親國戚,第三日是在京文武,第四日是各省文武,第五日是外藩,第六日是致仕各員,第七日是各省耆民。又下特旨欽選三班九老,是文職九人,武職九人、致仕九人,都是鬚眉浩白,年在七旬以外的,就命在香山賜宴。貝子弘晛繪就香山九老圖,進呈御覽。後來八旬萬壽照例欽選。九爺因晛貝子已經去世,就叫畫苑艾啓蒙繪成第二圖,後人有詩道:
九爺香山禮數殊,瑤華妙筆手親模。
臚歡八秩重開宴,畫苑能成第二圖。
月盈則虧,日中則昊,盛衰哀樂,叠相迴圈。京裏頭千官祝嘏,萬衆嵩呼,正熱鬧繁華得要不的,豈知東南角一個海島上,腥風血雨,已卷地掀天價起將來。高宗聞報,慌忙召集大臣,商議平亂大計。原來臺灣海島,自從康熙二十二年鄭氏滅亡之後,隸歸清國,備沐皇恩。無奈島地肥沃,物産豐富,富庶之名,遠聞京國。人怕出名豬怕胖,臺灣一出了名,那些做官的人,都千謀百算鑽路子,找門道:“想到這兒來做官,千裏爲官只爲財,何況台島遠在海外,天高皇帝遠,自然任我所爲,再沒個人兒敢來問信。這麽一來,臺灣的政治,自然不問可知。康熙六十年,臺灣知府王珍橫徵暴斂,百姓被逼不過,奉了朱一貴,揭竿起反。七日工夫,全台盡陷,朱一貴自稱中興王,建號永和,剪發改裝,耳目倒也一新。可憐只興頭了一個多月,煙消霧散,依舊一場沒結果。當時有童謠道:
頭冠明朝冠,身衣清朝衣。
五月稱永和,六月還康熙。
一貴之亂既平,聖祖下旨,特命滿漢御史各一員,巡按台灣,察訪民間疾苦,每年一回,在上頭以爲勤求民瘼,無微不至,其實多設一員官,國家多費一分開支,百姓多受一層朘削,於地方有什益處呢?台島人民,大半都是客籍,客籍裏頭,多半是漳、泉、惠、潮人,稟性強悍,每爲了虱大的事情,聚衆械鬥,拼到個你死我活。官兵彈壓不住,只得掩耳盜鈴,聽其自興自止。因此臺地官兵,頗爲民間輕視。
這一年,福建撫台楊景素,又想出一個新法子,叫把台島山地割出番漢兩界,把近山墾熟的田地,盡畀生番,生番不知耕種,仍被漢人偷耕私種。地既化外,亡命之徒尤易藏匿,內中有一個姓林名爽文的,才智出衆,膽略勝人。林姓原是大族,爽文被闔族推爲領袖,劃界令下,姓下也被劃在界外。爽文投袂奮起,向衆人道:“咱們家弟兄,可憐都變做生番了,咱們究竟都是清白良民,安分守己,耕自己的田,吃自己的飯,跟不講理的番子野人,如何共的下?要是不願意,除非躲到界內去。那些田廬屋舍,都是祖宗辛苦經營,幾輩子掙下來的,一朝丟乾淨,對得起祖宗嗎?對不起祖宗!再者也不能夠活命呢!”衆族人聽了,臉上頓時都現出忿忿的樣子。一人道:“咱們哪一樁得罪了官府,卻把咱們治得這麽苦。”林爽文道:“百姓與官府,哪有評理的地方。沒有罪,做了百姓就是罪;官府要你怎樣,你不肯怎樣就是罪。別說要我們做生番,就要我們做牛做馬做驢子,我們也敢不做了麽。我所慮的,倒並不在這上頭,現在我們這些人,劃在生番界裏,便都是生番了。官府當我們是生番,我們自己也當是生番,就有一怕,怕生番不肯當我們是生番,還當我們是漢人。生番不會耕田,不會織布,專靠劫掠過日子,咱們弟兄諒都知道,萬一殺將過來,我們可怎樣呢?”衆人都道:“果然不錯,那起番子都是蠻而無理的,我們如何敵的過。”有一人道:“我倒有一個法子,闔族弟兄聯爲一氣,耕田時,一同耕田;禦敵時,一同禦敵,那就不怕他了。”爽文道:“防禦的事情,不是一家一姓做的成功的,好在番界中,漢人不是咱們一家。爲今之計,把界內漢人,通通聯絡攏來,立成一個會。會內的人,通通是弟兄,有難同當,有福同享,要能夠始終如一,別說這幾個生番,就官府也不怕他了。”衆人齊聲稱妙。林爽文道:“辦事只要齊心,咱們弟兄既是這麽齊心,這件事我保的住一定辦得成功。現在大家出去,把就認識的人邀來,張王李趙,愈多愈妙。”衆人又齊聲應允。過上幾天,果然聚集了三五千人,結成一個會,名叫天地會,歃血爲盟,就推林爽文做會首,立出幾條章程,無非是禍福同受,彼此義氣的意思。從此天地會在番人界中,聲勢一日一日振起來。別說界內漢人,就界外人民,被官府朘削不過,也爭先恐後的繳錢人會。不到兩三個年頭,台南臺北,竟有三分之二,都變了天地會世界。林爽文的號令,比了臺灣巡按示諭,競要強起十倍。從知縣衙門起,直到按台衙門,衙中應役差人,十個裏頭倒六七個是天地會人,官府舉動瞬息皆知。官中雖也有些風聞,但是做官的人,只有賺錢的能耐,沒有辦事的本領,何況天地會聲勢赫然,保他不來纏繞,已是萬幸,誰還願老虎嘴邊拔須兒呢。因此天地會橫行無忌了十多年,竟沒個人敢來問一聲半句。
事有湊巧,這年朝廷新放了一位臺灣總兵,姓柴,名大紀,軍務上頭很有閱曆。一到任,聽到天地會結黨橫行,心裏就大大不然,飭弁邀請臺灣府知府孫景燧、彰化縣知縣俞峻、彭湖副將赫生額、遊擊耿世文等到衙問話。臺灣文武接到請帖,早都懷著鬼胎。見面之後,就見柴鎮台道:“聖明世界,容鼠輩這麽橫行,朝廷費俸銀耗錢糧,終不然要我們這些文武來整天價打盹兒不成。”說到這裏,兩股的眼光注定了赫生額道:“赫協台等、孫、俞兩公都是文官,不必說,你我手下有的是兵,也好學著人家不聞不問麽。鬧出亂子來,姑息養奸的罪誰也推不去。赫協台你可怎麽說呢?”赫生額起身道:“鎮台容票,本協管的是彭湖……”柴大紀不待說完,就道:“本鎮也知道臺灣彭湖,都是皇上家土地,總兵副將,都是皇上家官員,搜匪捕賊,都是皇上家事情,誰應辦,誰不應辦?再者彭湖是台灣的屏風兒,沒了臺灣,彭湖還守的住麽?就拿彭湖論彭湖,你敢保彭湖地方,沒一個天地會人麽?”赫生額連聲應“是”,一個字也不敢辨答。
孫景燧起身道:“鎮台大人今兒見責,論理我原不能辨駁,但是天地會不是一日一時成功的,歷任文武,一竟這麽容忍下來,倒也不曾見鬧甚亂子。要責備,應把歷任各官,通通責備,似不應光怪我們幾個人。”柴大紀道:“本鎮蒙皇上恩典,到這裏來做官,只曉得一心報主。孫太爺見怪,我也不暇計較。”赫生額道:“林爽文雖然拜盟結會,逆迹究未昭著,調兵派將未免小題大做。照本協台見,暫可不必舉兵,請孫太爺、俞老爺出一根朱簽,派兩名差役就好辦了。”孫、俞兩人一聽此話,嚇得面如土色,都道:“天地會何等利害,我們如何敢拿他?”柴大紀道:“恁他利害,總不過是個子民,二位都是父母官呀。”孫景燧道:“林爽文懂得法度,也不會拜盟結會了。”柴大紀道:“原來孫太爺也知道他不懂法度,那麽方才搪突的地方,諒總可以見恕了。”隨道:“此事我已決計拿捕,赫協台耿遊擊,且都回泛地去訓練本部,聽候調用。”又向孫、俞兩人道:“到了那個時候,少不得也要借重呢!”府、縣兩人面面相覷,上了擡盤,又不便十分推卸,順口兒應了幾個“是。”柴大紀送過客,就與幕賓商議這件事。幕賓道:“此事論起來,鎮軍未免魯莽一點子。”大紀道:“怎麽倒又魯莽,敢是會匪不應拿捕麽?”幕賓道:“誰說不應拿捕,不過該會既然設立了這許多年,根深蒂固,各衙門裏頭難免不有賊人線索,萬一漏了消息,賊人有了防備,可就費事了。再者府、縣文官照理也應先與道台商量。”柴大紀道:“這話很是,我明兒就去拜會道台。”
次日,柴鎮台坐轎到兵備道衙門,道台永福接入花廳。大紀談起捕匪事宜。這位道台,原是宗室哥兒,一點世情也不懂,你說長,他就長;你說短,他就短,大紀所請,永福無不全允。
於是調兵三百,命赫協台、耿遊擊會同孫知府、俞知縣同往拿捕。臨行,柴大紀囑咐道:“本朝的法度,當今的脾氣,衆位諒多知道,記得那年清水教王倫起反,欽差大臣舒赫德攻破臨清,削平大亂,只爲逆首王倫未曾生俘,就被當今狠狠申斥了一頓。”赫協台介面道:“此事我也知道,那時我也在舒公部下呢。王倫已被參領音濟圖擒住了的,因爲從人稀少,依舊被賊衆奪了去,縱火自己燒死,所以舒公受這申飭。”柴大紀道:“你知道就好了,俗語吃一虧,學一回乖。此番出兵,這林爽文無論如何總要生擒活捉,你們也有體面,我也不至於受申飭。”赫協台道:“這不消鎮台費心,能夠生擒,誰又願縱放了呢!”
當下赫生額督率三照人馬,奮勇前進,恨不能活擒林爽文,踏平天地會。大軍到處迅疾如風,豈知行近大理村,前哨飛報,前面山嶴中遍覽天地會旗號,路狹地險,怕有埋伏。赫生額聞報,勇銳之氣頓時壓到三丈,問道:“賊衆瞧見咱們旗號不逃麽嚴哨探道:“沒什麽動靜。”赫生額道:“糟了!糟了!我原望他聞聲逃遁,不承望這賊子竟這麽的膽大!”此時孫、俞兩個文官,已嚇得幾乎跌下馬來。赫協台究竟行伍出身,膽略非常,傳令道:“既是前面有賊,咱們就這裏紮營罷,好在還隔著五七個村莊,賊子總也不會沖過來。”隨問:“這裏是什麽所在?”哨探回道:“此地名叫大墩,離賊巢約有五裏之遙。”
安營已畢,赫協台與孫知府商議鎮台跟前申報軍情的方法。孫知府道:“鎮台是傻子,知道咱們駐紮在此,定然不答應的,眼前只好哄他一哄。”赫協台道:“怎樣哄呢?”孫知府道:“只說百姓畏罪,懇求大軍不要人境,他們自願把林爽文縛獻到軍,自然再無不信的了。”赫協台道:“哄騙的事情,只夠瞞一時,日子久了,鎮台責問起來如何回答呢?”孫知府道:“哄過一時,就不怕了。前面有的是村莊,咱們只消下一個令,責成村莊百姓,縛獻賊首。”赫協台道:“百姓不肯從又如何?”孫知府道:“百姓從了,咱們幾個人都是大大的軍功,就可以封妻蔭子。倘然不從,我還有絕殺的法子。”赫協台忙問:“什麽法子?”孫知府道:“咱們現在不是有三百人馬麽,這一支人馬打賊子雖然不足,殺百姓卻是有餘,只消把前面五七座村莊一把火燒光完結。”赫協台驚道:“無端焚毀村莊,鎮台問起來,如何回舍呢?”孫知府道:“這有什麽難處,只說賊衆負固抗拒,我軍奮勇攻撲,冒死前進,焚毀村莊若干座,陣斬賊衆若干名,不又是大大的功勞麽?”赫協台道:“好便好,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。”孫知府道:“官場中要講了良心,一輩子也不會發迹。”赫協台笑道:“事到臨頭,也理論不得許多。沒奈何,只好對他們不起了。”
當下赫生額依照孫景燧方略,焚殺兼施。可憐大理村外數百人家,霎時間都化成灰燼。那些無辜人民,把官兵恨人骨髓,便都投入天地會,哭請報仇,願當前敵。林爽文國民之怨,率領將士乘夜攻營,殺得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,差不多是全軍覆沒。爽文乘勝攻取了彰化城,諸羅、淡水相繼淪陷。柴大紀退保府城,星夜派人到福建告急。省中接報,水師提督海澄公黃仕簡、陸路提督任承恩、副將徐鼎士,先後派兵渡海援救,一面飛章人告。
當下高宗就在中和殿召集各議政大臣,商議剿捕大計。和珅的兄弟和琳、傅恒的兒子福康安,盡都預議,和珅、阿桂等幾個老臣,更是不用說得。高宗先把福建巡捕本章給衆人瞧閱一過,然後諮詢意見。阿桂第一個奏道:“朝廷勞師糜餉,誅戮自己赤子,殊非皇上仁覆萬物之意。臣主張的是撫,百姓生長太平,厚蒙恩澤,使非迫于萬不得已,何至揭竿稱亂?爲今之計,只消嚴懲貪官,派員宜撫,台亂自然就平了。”高宗道:“照你講來,又是官逼民反了?”阿桂道:“依臣愚見,如果官清吏潔,小民必不致亂。”高宗向衆人道:“你們聽阿桂之言如何?”和珅道:“阿桂此論,無非要見好百姓,爲自己沽名釣譽。朝廷的威信,國家的治安,他原不曾計及。”高宗道:“阿桂原是個書癲子,一心愛民也是有的,說他端爲自己不爲國家,那也未免言之有過甚。”又向衆人道:“你們看是如何?”衆人懼怕和珅,都不敢答應,只有一人諤然道:“知臣莫若君,皇上聖明,豈有反不及和珅之理!”衆人瞧時,見這發話的,不是別個,正是韓城王閣老。王閣老與和珅,原本平常的,今日王閣老到軍機處,見和珅手裏執著一幅水墨畫,笑道:“貪墨之風,一至於此。”又一日,和珅拉住王閣老的手道:“狀元宰相手果然好。”王閣老道:“吾手但會做狀元宰相,不會要錢,有甚好處?”聞者凜然,王閣老依舊談笑自如。當下和珅聽了王閣老的話,心中未免不自在,當著高宗,又不敢怎樣。商議完結,主剿的人居其大半。於是下旨,命提督常青爲靖逆將軍,前往臺灣督師,又命浙閩總督李侍堯,調廣東兵四千,浙江兵三千,駐防滿兵一千,一同討賊。
此時天地會聲勢滔天,福建派去的援軍,敗的敗,逃的逃,投降的投降,受困的受困,只柴大紀這支兵,拔類超群,屢戰屢勝,諸羅這一個縣城,已經克復。林爽文悉銳來攻,柴大紀死力抵拒,總算不曾失掉。常將軍聽到賊勢浩大,嚇得不敢前進,張皇人告,奏請添兵六萬。高宗下旨,革掉常青靖逆將軍職銜,升柴大紀爲陸路提督,參贊大臣,又放了福康安爲經略大臣,馳赴前敵。一面密飭柴大紀,賊勢利害,暫可不必交鋒,捍衛兵民出城,再圖進龋大紀奏言:“諸羅爲府城北障,諸羅失,則賊尾而至府城,府城亦危,且半載以來,浚濠增壘,守禦甚固,一朝棄去,克復當難。而城廂內外養民不下四萬,實不忍委之於賊。惟有竭力固守,以待救援。”高宗覽奏,心裏大大感動,親筆擬旨一道,頒向臺灣去,其文道:
柴大紀當糧盡勢急之時,惟以國事民生爲重,雖古名將何以如茲?其改諸羅縣爲嘉義縣,大紀封義勇伯,世襲罔替。並令浙江巡撫以萬金賞其家,俟大兵克復,與福康安同來瞻覲。
欽此。
此旨一下,從征將士,誰不勇躍感戴!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四十回 嘉慶帝受禪繼大統 太上皇訓政宣重光
話說柴提督忠貞自矢,力守孤城,一時上感天心,恩綸特沛,封爲義勇伯。上諭到時,柴提督臉上頓時增起十二分光榮,愈益拊循士卒,協心守禦。直至這年冬季,福經略救兵才到台灣,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究竟天兵利害,五七天工夫,就解了諸羅之圍。柴提督率衆出迎,只見經略兵隊健得如虎如熊,盛得如荼如火,旌旗劍戟,分隊排開,好不整齊嚴肅。福經略坐在馬上,頭戴京式幃帽,冠著個紅寶石頂子,插著支雙眼孔雀翎,帽沿中間,釘有一顆蓮子大小的東珠,一件團龍織金四開氣袍,扣著玉帶,並香袋忠孝帶之類,外罩薑黃對襟緞褂,腳登青緞靴子,面如滿月,目若明星,左手攏紫繮,右手執著錦鞭,緩緩而來。後面十來員大將,帶刀翼護。柴提督慌忙搶步,唱名道:“參贊大臣義勇伯,陸路提督柴大紀迎接經略大人。”說罷,隨在馬前請下安去,福康安見他不具手本,不行跪拜,心裏已經不自在,隨道:“本大臣初臨此地,情形不很熟悉,咱們並馬人城,慢慢商量罷。”福康安這幾句話,原是試他的,只道他總要推辭,總要身執橐鞬,盡那下屬的體格。
豈知柴大紀此時屢受天褒,身封伯爵,倒也自大慣了,隨笑回道:“經略大臣吩咐,參贊自應敬遵。”說著,跨馬引道。福康安奈何他不得,只得忍氣同行。到了城裏,把各項東西查檢了一回,點頭微笑,一個字也不批評,卻暗地參了他一本,參的款子,是詭譎取巧,前後奏報不實。聖明不過是天子,朱批下來,福康安倒受了幾句教訓,真是出於意外的事情。這道朱批的措辭是:柴大紀固守孤城愈半載,非深得兵民死力,豈能不陷?若謂詭譎取巧,則當時何不遵旨出城?其言糧食垂盡,原所以速外援,若不危急其辭,豈不益緩援兵?大紀屢蒙褒獎,或稍涉自滿,于福康安前禮節不謹,致爲所憎,遂直揚其短,殊非大臣休容之度。
從來說不怕官只怕管,經略是提督嫡親上司,行止舉動,如何逃得過經略之手,經略跟你找事,真是再容易不過的。這計不行,再用那計。到臺灣全境肅清而後,究竟被他尋著不是,害掉了性命才祝這天地會首領林爽文興頭不到兩年,風流雲散,依舊一場沒結果,連地方官都壞掉不少。因爲天地會鬧事之後,地方官規避處分,化大爲小,把“天地”兩字,改作“添第”字樣,恰恰犯了高宗之忌。高宗生平最恨的是改字,那年回疆之後,將軍兆惠奏本上“回”字,都寫作“(犬回)”字,高宗下旨道:“朕每見法司愛書以犯名書作惡劣字,輒令更改,而前此書回部者,每加犬作(犬回),亦全刪去犬旁。此等無關褒貶,適形鄙陋,豈同文之世所宜有。”後來進呈《四庫全書》,那書裏頭“夷”字,都寫作“彜”字,“虜”字都寫作“鹵”字,這原是校書的怕觸犯忌諱,格外小心的勾當,豈知恰恰犯了忌諱,下旨將四庫館諸臣交部議處。
高宗自平定臺灣而後,武功恰是十次,自題一個別號,叫做“十全老人”。那班盛世良臣,便都歌功頌德,沒口子的稱頌聖明。高宗更自得意。這日,高宗與幾個心腹臣子在南書房談天。高宗道:“雄正年間,戶部庫裏原有五六千萬存銀,自西北兩路用兵,動支了大半,到朕即位時,查檢國帑,已只二千四百余萬,虧得理財得法,所以幾回大事,沒有遭過困厄。
你們想罷,開闢新疆,花掉三千余萬兩,金川用兵,又花掉七千余萬,這兩筆帳,已經一萬多萬了,普免天下錢糧四回,普免七省漕糧二回,巡幸江南六回,這幾筆帳,不又是二萬萬兩銀子麽!這會子國庫裏,倒存有七千多萬呢。皇考交下來只二千四百多萬,朕當了幾十年國,花去三萬多金,倒多了這點子,也總可以講得過去了。”和珅道:“皇上臨御以來,南平緬甸,西拓回疆,聲威遠播,凡天山之南北,蔥嶺之東西,無論城郭之邦,遊牧之衆,沒一族不奉大清正朔,超唐宋,邁周漢,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,何止講得過去呢!”高宗道:“不能這麽講,過分高了,後人也難於爲繼。朕萬年後,不望怎樣,恒願子孫們守住這點子也罷了。”
紀昀此時已充經筵講官,派在上書房行走,知道高宗最屬意的是第十五皇子顒琰,當下就湊趣稱顒琰許多好處。高宗歎道:“朕子十七人,只永璉,永琮,是孝賢皇后所出,人也聰明,脾氣兒也好,偏偏都是短命,可憐孝賢皇后哀傷過度,也跟他們去了。顒琰這孩子脾氣兒還好,論到聰明上頭,比起璉、琮兩個就差多了。”紀昀道:“皇十五子舉止端重,宅心仁厚,苟非稟承德化,何能……”高宗止住道:“不必講了,朕都知道。”紀昀知旨,就不敢再語。高宗忽又想起一事,問紀昀道:“朕前兒問你的典故,到底查得了沒有?”紀昀忙回:“才查得了一半。”高宗道:“一半也好回奏了。”紀購道:“達巷党人,就是項橐;燧人氏四佐,就是明由必育成博隕邱《滕王閣序》,都督閻公之婿,就是吳子章;赤壁賦上吹洞策者,是綿竹道土;楊世昌陪坐者,是黃魯直;卓文君之夫,是程鄭子,名臯,病消渴結縭,五月而亡。臣所考得,就只這幾條。”高宗道:“負了博學的盛名,怎麽所聞所見,也不過如此。”紀昀道:“博聞強記,臣原不及彭元瑞。”高宗笑道:“彭元瑞這個人,你們再別提起他了,朕爲你們都稱他博學,上科會試,特出了個燈右觀書的詩題,通場舉子沒一個知道出處,連正副總裁,都不曉得復命。這日朕就詢問彭元瑞,朕想他那麽博古通今,總無有不知道僞,豈知元瑞也出了醜,竟也回奏不知道,竟被朕一難就倒。”紀昀道:“皇上聖學淵深,彭元瑞自然窺測不到。然此題出自何書,皇上總也訓示他呢。”高宗笑道:“訓示什麽,命題這一晚,朕偶的燈右觀書呢。”說罷大笑。
紀的等都捧腹不止。
正鬧著,太監捧進奏本來,高宗接過,遂一翻閱,皺眉道:“怎麽這麽的巧?”和珅忙問何事?高宗道:“巧碰在一堆兒。”當下和珅就道:“真也巧不過的事情,現在時候,雖說是太平無事,但這三個地方,都是很要緊的。爲地擇人,倒也是件難事情。”高宗道:“你看派誰去呢?”和珅見衆人都在,隨跪下道:“舉賢大事,一時不敢妄對,懇恩容臣回家細思。”宗高點頭,隨向衆人道:“和珅做事,就是小心謹慎,一句尋常的話,總不肯輕易奏對,雖然也有差誤地方,比了心粗氣浮的,就強多了。”當下散去。此時滿漢大員,得著這個消息都到和珅府中,說人情,送禮物,勞他薦引。和珅按定了主意,來者不拒,照單全收,等到禮物收齊,才悄悄薦了幾個人。上諭下來,衆人齊都敗望。原來上諭上寫的是:雲貴總督著福康安補授,四川總督著和琳補授,湖廣總督著畢沅補授。衆人白花了這筆冤錢,苦得啞巴吃黃蓮,沒處訴苦。和珅卻白白受用了,高宗如何知道。
卻說高宗席豐履厚,享盡榮華富貴,威也使足,強也爭足。秦皇漢武辦不到的事,他都辦到;漢祖唐宗享不到的福,他都享到,卻還心不知足。貴不嫌極,想出個新奇法子,擬把大位傳給了皇子,自己以太上皇訓政,大權依然獨操,名號格外尊崇。主意已定,遂下旨立嘉親王顒琰爲皇太子。這顒琰是皇貴妃魏佳氏所出,乾隆二十五年十月初六日,生於“天地一家春,”五十四年,高宗八旬萬壽,封爲嘉親王,至是立爲皇太子。
先一日和珅探著消息,就到嘉親王邸中報喜,這原是獻勤討好的習慣,都不過想要結新寵,爲保全祿位起見。誰料皇太子見和珅平日奸邪貪墨,早已瞧不起他,只淡淡地答道:“倒難爲你,我知道了。”和珅撞了一鼻子灰,心裏很不自在,面子上又未便怎麽樣,只得敷衍了幾句話,方才辭退。皇太子隨傳進長吏官吩咐道:“以後和珅來見,不必通報,只回他祖制皇子不能私通朝官就是了。”次日詔旨到來,皇太子接過沼,謝過恩,於是正名定分,嘉親王府就改做皇太子府。
到次年正月裏,高宗下詔禪位於皇太子,禮部定出儀注,繁華熱鬧,曠古無儔,真不愧熙朝盛舉。授受禮畢,皇帝尊高宗爲太上皇,一應政務,仍由太上皇訓誨施行。新皇帝年號,由太上皇欽定,是“嘉慶”兩個字,即以今年爲嘉慶元年,是爲仁宗帝。仁宗雖爲皇帝,不過挂一個虛名兒,虱大的事情,都要恭請太上皇旨意。因此和珅等一班大臣,依舊享榮華,受富貴,逍遙得神仙相似。上皇倒也告誡過兩三回,上皇向和珅道:“咱們兩人,想來必是前世的緣分,不論什麽,都可以通融。但朕是老了,一日閉了眼,後來的人,怕不見得肯這麽容忍呢。”和珅回奏:“臣蒙上皇恩典,相伴了這麽年數,臣與上皇,也可算得老伴兒了。上皇一日不諱,臣亦何忍獨生!新主洪恩,無論是雷霆,是雨露,總也加不到老臣身上。”太上皇道:“你竟要殉朕麽,無論沒這個理。就真個行了,後世也要議論呢。從古以來,只有殉國,沒有殉主。你想想,你自己把自己當做什麽人呀!”和珅道:“老臣一片愚忠,只知報主,後世的議論,誰有工夫去計較呢。”上皇聽了,自然歡喜。
清朝十二帝裏頭,論到福澤,要推高宗第一,豔福、口福、健福、威福、蔭下福、兒孫福,沒一件不占了個全。別的不要講,只瞧乾隆朝六十年的治績,何等隆盛!何等輝煌!剛一內禪,才一改嘉慶年號,天下就鼎沸似的鬧起來,湖北、四川起發白蓮教,各地愚民蜂起回應,河南、陝西、甘肅盡被蔓延,告急章奏,雪片似的到京來。高宗、仁宗嚇得面如土色,忙召大臣計議。
原來這白蓮教,本與漢末黃巾差不多的性質,無非借了持齋治病名兒,僞造經咒,惑衆斂錢罷了。如果政治修明,德教嚴肅,何至於發生,亦何至於蔓延。白蓮教首領姓劉,名松,安徽人氏,乾隆四十年時光,在河南鹿邑傳教,被捕到官,問成軍罪,充發甘肅剩誰料劉松百折不回,到了甘肅,依舊強聒不舍傳他的教,又遣黨徒劉之協、宋之清分往川陝湖北傳徒授教,一日盛似一日,一年勝似一年。到乾隆五十八年,查點人數,已有三百余萬。劉之協就想起事,先派教衆四出流言,稱說世界劫運將至,真命天子已經降生。嚇得無知愚民爭求解禳。劉之協奉了鹿邑王姓的孩子名叫王發生的,詭稱朱明後裔,擇下三月十一日,豎旗起事。究竟計略疏忽,又被官吏探知,鐵鎖榔鐺,一古腦兒捉將去。只劉之協腳快,逃之天天,沒有捉到。王發生因是個孩子,問成配發新疆之罪,其餘叛衆,不問首從,盡都斬首。大吏奏報到京,高宗下旨大索。這一道聖旨不打緊,樂得那班虎官狼吏,鼠役狐差,沒口子的稱頌聖明,一個個摩拳擦掌,執索持簽,到四鄉八處,挨戶搜緝。只苦了無辜小百姓,傾家蕩產,身死人亡,不知冤枉死了幾多人呢。
這一樁事情,已弄得百姓怨聲載道,忿氣沖天。又加乾隆末年,貴州、湖南、四川一帶苗民逆命,朝廷命將征討,大軍所過,不無稍有騷擾,雪上加霜。官逼民反,白蓮教乘機煽惑,於是一倡百和,騷然並走,而大難成矣。此時聶傑人、張正謀起自枝江宜都,林之華起自當陽,姚之富起自襄陽,教首林齊之妻王氏起自保康,鄖陽、宜昌、施南、荊門、來風、酉陽、竹山、鄧州、新野、歸州、巴東、安樂、京山、隨州、孝感、漢陽、惠臨、龍山數十州縣,盡都回應,聲勢滔天,由楚省延及秦省,由秦省延及黔省,漸漸半個天下都變成白蓮教世界。京中接著此報,如何不要吃驚!
當下高宗召集滿漢大臣,商議征討大計。高宗道:“福康安、阿桂可惜都出了缺,現在出了事情,再沒一個可靠的人了。”紀昀道:“阿文成公,固是了不得的人才,不但立功絕域,武勇無雙,就那正色立朝,規劃各種大計,也是常人萬萬想不到的。如治河就改易儀封、考城的新道,籌餉就慮到運糧增兵的耗費,這都是關係著千百載利害的計劃,除了他,別人哪里想得到。所以,海蘭察那般權奇自負,見了阿公也服得五體投地。”和珅道:“海蘭察一勇之夫,自然易受圈套,阿桂的哄人法,何等精透。”紀昀道:“海蘭察的驕勇,果然沒批評,就論到機警上頭,倒也可以的。”和珅道:“你怎麽知道他?”紀昀道:“海公盜馬的事,公相沒有知道麽?”和珅回說不知。紀昀道:“那年海公還在京裏當侍衛,與蒙古郡王巴圖兩個很要好,巴王馬有一頭駿馬,海公也有一頭駿馬,每到風和日暖天氣,沙平草淺地方,兩個兒就要走馬比試。巴王身軀肥大,海公馬身雄駿,較起來,巴王總要差一點。這年聖駕巡幸木蘭,海公與巴王都扈著蹕,巴王要跟他易馬而騎,海公不答應,巴王笑道:‘你不答應,晚上仔細著,我有本領叫人來偷馬呢。’海公笑回:‘那個悉憑王爺。’到了月上時候,巴王果然派人到海公營裏偷馬,只見那頭駿馬,獨立在荒地裏吃草,並沒有人看守,那人大喜,騰身上馬,才待揮鞭,忽聽草中有人道:‘煩你拜上王爺,請王爺防備著點子,我立刻就要來盜王爺的馬了。’那人馳歸,告知巴王,巴王傳命防守營帳,內外何止數百千人,眼睜睜瞧定了駿馬,連一瞬的甚兒都不敢。
等了大半夜,毫不見有動靜,衆人都有點子倦意。忽聞帳外大呼:‘偷馬賊逃走了。’霎時間各帳齊呼捉賊,衆人忙都出帳追趕。此時營裏營外,喊聲如雷,營中馬匹盡都逃出。等到追回,那頭駿馬已經不見了。原來海公潛伏在巴王帳後,卻叫跟去的人,四面大呼,誘引守兵出了帳,海公就盜馬飛行。次日相見,巴王服他智勇,就把駿馬贈給了他。”
和珅還要說話,高宗早已聽得不耐煩,止住道:“去世的人,恁是如何智勇,這會子終也沒用。軍務倥傯時,倒還有暇談天,你們也太自在了。”和珅、紀昀應了兩個“是,”也就不言語了。仁宗道:“照子臣下見,教匪不過是內地亂民,恁他如何猖獗,總比不上外夷敵國,何必定要智勇雙全的大將?”高宗道:“你把教匪瞧得太輕了,不見疆臣奏本麽?”仁宗道:“疆臣習氣,最喜的是鋪張,鋪張得利害了,自己好脫卸干系。教匪總不過是烏合之衆,沒有陣法,不知方略,只消派兩個經過戰陣的人員,平靖是很容易的。不過平靖之後,遭難地方,還要好好的撫恤呢。”高宗點頭道:“你這見解,頗爲有管,只現在,派誰去好呢?”仁宗道:“依子臣愚見,暫可不必派人,就責成那幾省督撫,限日平亂。直到不得已必須派人時,都統明亮軍略上頭很有閱曆,侍衛額勒登保也很驍勇,這兩個人似乎都可以派遣。”高宗道:“倒是你提醒了我,額勒登保現在辦理苗事,未便抽調,明亮很可以用得。”仁宗道:“明亮還可以用得麽?”高宗道:“明亮是履親王的女婿,記得那年老貴妃沒了,移葬東陵,途中積潦沒脛,舁夫都憚行走,明亮躬行泥淖,做舁夫的向導,有不從令的,鞭杖交下,在路數日,隊仗整肅,宛若行軍。履王歎道:“吾婿真將才也!後來金川之役究竟立了大功。現在急難之際,怎麽竟忘了他?可知我老得竟糊塗了!”仁宗道:“畢沆、惠齡都是封疆大吏,賊在他界裏頭,似宜仍舊責他辦理,這會子派了人去,他倒可以脫卸了。”高宗道:“這話也是。”隨命軍機擬旨,湖廣總督畢沆、湖北巡撫惠齡專剿荊州之賊。西安將軍恒瑞專剿當陽之賊。限日肅清,立俟奏凱。旨章擬得非常嚴厲。
白蓮教起事而後,高宗、仁宗父子兩人,宵旰憂勤,滿望挽回大劫。欲容易削平與否,須俟下回書中再行披露。